夜里雨停了。
清晨六点,天色微亮,多数窗户沉在黑暗中,仅寥寥几扇投出灯光,街巷中回响着沙沙扫地声,山林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临近旅舍,扫地声戛然而止,环卫手里的扫帚险些落地。河畔石板凳上躺着个人,直挺挺的跟条咸鱼似的,腹部隆起,一起一伏。她壮起胆子上前想探个究竟,咸鱼鳍抬起来抓了抓脸,又垂下去,肚子上那一团跟着蛄蛹两下。
是村里的猫师傅。
这条咸鱼是……喝多了的游客?
清洁工看向对岸酒吧,门窗黑沉沉一片,又回过头来看旅舍小楼,也没亮灯,看来安老板和莫老太都还没起,她悄悄退回来,绕开石板凳继续往前清扫。
躺在石板凳上的陆黎,还不知自己被当成了醉汉,浸泡在清凉的水汽和沙沙的白噪音里,睡得更沉了。
天色全亮,旅舍大门打开,老板看到门前的一幕愣住了。
猫师傅什么时候这么亲人了?
她捧老式搪瓷杯走近一看,居然是自家的住客。
狸花猫跳下来,前爪抓地,后肢蹬直,身体拉成一张弓,尾巴抖了抖,猫身舒展开来,冲人“喵”一声,扭头走入巷子中。
“陆黎?陆黎。”
陆黎眼皮动了动,睁开半条缝,看着苍白的天空,近在迟尺的柳条,这河岸种的不是樟树吗?怎么变垂柳了?……
看着她眼睛又缓缓合上,旅舍老板有些无奈。
叫魂声又起,脸上几缕细丝划过,陆黎脑子里的浆糊也被划开一道缝,猛地睁开眼,一张苍白的脸直直落入眼帘。六目对视片刻,陆黎一个激灵,弹坐起来,手比脑子更快接住掉落的眼镜。
所幸老板反应更快,抢先直起身子,两人的脑袋才没有撞上。
“老板!”陆黎抖着手把眼镜戴上,“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你怎么躺这里了?”老板起身太急,眼前一阵发黑,扶着陆黎的肩坐下,石凳竟是温热的。
“起得早了,出来透透气,不留神就睡着了。”等肩上的手拿开,陆黎往边上挪了挪,紧贴的臂膀分开。
“抽着烟透气?”老板手里的搪瓷杯冒着丝丝热气。
“里头不是禁烟吗?”陆黎默默将地上几只烟头拨拉到自己脚边,摸出裤兜里的糖盒,剥了颗枇杷糖放入口中,将盒子递向身旁。
老板抬手推回盒子,语气关切地问:“住得不习惯?还是床铺不舒服?”
陆黎的视线从她无名指的银戒收回,笑了笑:“就是太舒服,才睡得早了。”
“那就好。”老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今天怎么安排?”
“随便走走。”村子不大,也没专门开发旅游项目,山林算是这里的景点,但陆黎没兴致爬山,“中午12点退房?”
“嗯。晚点也不打紧,没别的住客。”八月游客少,即使是旅游旺季,村子热闹的光景也不长。这位旅客看起来像是周末出游的上班族,却又驼了只大登山包,老板想了想,温馨提醒:“回市里的班车两小时一趟,末班车下午六点。”
陆黎道了声谢,她是临时出行,假期长短未知,下一站也未知。第一站会来这里,是因为这条古村在当地人气最低。不过村子曾经也小火过一阵,有音乐人在这儿举办过两次聚会。
两人一时无话,一个喝着水,一个嚼着糖。
“咕噜噜”几声,陆黎摸着肚子尴尬地笑笑,昨晚啃完那袋枣子就睡了。
老板拂掉飘到裙摆上的猫毛,问:“几点了?”
陆黎抬手看表:“6点39。”
“我们去吃个早餐,你在这等我一下。”老板没等她答话,说完就回了店里。
陆黎抽出纸巾,捡起地上烟头扔垃圾桶里,刚起身,劲风袭来,转头就见大金毛阿福兴奋地扑过来,“嘭”的一声被绳子拽得直立后退。她赶紧伸手,托住大狗的前爪,手还没摸上狗头,阿福甩头跑开,退到主人身后,呜咽一声。
“可能是猫师傅的味道,”老板扯了扯牵绳,往每日固定遛狗路线前行,“就是刚才趴你身上那只猫,村里的猫狗平时没少挨它揍。”
那猫脾气这么暴躁?陆黎记得半梦半醒之间摸了它好几把,没被咬,也是运气好。
“你养了狗?”上一个这么吸引阿福的人类,是一位养了三条狗的男生。
“没有。”陆黎摇摇头。
“怎么不养一只?看你挺喜欢小动物——”旅舍老板顿了顿,貌似是小动物挺喜欢陆黎。
“养不来。”养宠物跟养孩子对陆黎来说区别不大,都是别人家的好。她现在住的那个小区宠物条例二十多条,每条看着麻烦得很,相熟的那只萨摩耶的主人总吐槽,即使哪条都没犯,还是会遭别的投诉。
走在前头的金毛犬,一直在迁就主人步调,时不时折回来在主人脚边欢快地绕两圈,比大部分养在城市里的宠物更显活泼,“再说,猫狗好动,把它们困在狭小空间有违动物天性。”
照这个说法,老板问:“那养哪种宠物符合动物天性?”
陆黎脱口而出:“蟑螂?”
这突兀的冷笑话惹得老板轻笑一声。
陆黎挠挠脸:“阿福这名字有什么来头么?”
“因为它是一条有福之狗。”
金毛犬是老板两年前在野外捡到的,那会儿瘦骨嶙峋,伤口生蛆,兽医说能救活已经是奇迹。是旅舍的莫老太一趟趟跑宠物医院,配着土方子,硬是将它拉扯成如今生龙活虎的大狗。
“那确实有福气!”大狗的毛发油亮,背脊健硕,老人家养什么都特大只,“您挺有爱心的。”
“拗不过老人。”狗送到宠物医院后,老板缴完费就不打算再管,但莫妈坚持要把狗领回旅舍,说养来看家也挺好,“我也不爱养宠物,寿命短。”
大狗停下,回头蹭主人的裙摆,脑袋却往陆黎手上凑。
陆黎伸出手指挠了挠狗头:“所以您看,小强是不是很合适?生命力顽强。”
老板满脸的认同:“嗯,拍死一只,还有一窝,不用喂不用遛,省钱又省事……”
大狗听这狗主人越扯越离谱,大清早没半句狗爱听的,耷拉着脸猛地一使劲,拽着主人拐进巷子,停在一家小店前,冲店内汪汪两声,兴奋地摇起尾巴。
“哟,阿福来啦!”店老板迎出来,双手盘了一通大狗,才起身招呼安老板,“今天这么早?来朋友啦?”
“是啊,两碗牛肉米粉。”安老板把牵绳拴在墙边的消防栓上,“今天出摊吗?”
“晚点出!”裕叔洗完手,掀起围裙擦干水珠,“要辣不?”
这话显然不是问老主顾,而面生的那位客人正仰着头在打量店门上方的匾额。
刚进巷口,陆黎就闻到浓郁的牛肉香,小店的炉灶临街而建,炉灶里橘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锅上方雾气蒸腾,刻着「月香齋」的木匾被成年累月的炊烟熏染得黝黑发亮。
安老板拍了一下陆黎的肩膀:“吃辣吗?”
“微辣,谢谢。”陆黎回答,跟着安老板进店。
“你先坐。”安老板又折出去。
陆黎在离门口最近的桌子坐下,桌面光洁,餐牌简单,牛/羊/猪的肉或丸子,主食只有粉、面,价格很实惠,小份8元、大份10元。
“这家店是老字号了。”安老板端着两杯水过来,“裕叔,今年应该上百年了吧?”
“去年就一百年啦。”裕叔抓两把粗米粉放到笊篱里,没入滚沸的锅里,掀开卤肉的锅盖,钩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牛肉,切下一段切片,“还得感谢安老板,这儿的生意有一半是她推荐的,不然哪能有人知道我家这小店。”
陆黎喝着水,品了一下裕叔话语里的感激,要是深挖说不定能出来一篇旅游业的黑幕报道。不过,二位能当着游客的面说这些,看来没什么见不得人。
海碗端上桌,肉片完全盖住了米粉,裕叔是个实在人,肉片厚了。
陆黎抽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对面,摘下眼镜放旁边,筷子卷着面条小股小股地送进嘴,咀嚼几下就吞咽。碗里的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下去,一口面条一口肉,手上动作没半分停顿。
“小心烫!”安老板第一次见人吃面吃出流水线打螺丝的感觉。
对方摆摆手示意不打紧。
安老板才夹起第三筷子面条,陆黎端起碗,小口喝汤,不一会儿碗见底了。
“添一碗?”安老板正要喊裕叔,陆黎又摆摆手,端起水杯咕嘟几下喝了个底朝天。
“我吃东西快,刚好有点饿了。”陆黎抽出纸巾,心满意足地擦嘴,“您慢慢吃。”
“我想到个词。”安老板夹起一片肉。
“您讲?”
“牛嚼牡丹。”
“……”陆黎没料到在这偏远小山村里,还能见到办公室那群嘴巴淬毒的文化人的影子,赞了一句“精辟”。
“尝尝,昨晚炒的。”裕叔添了碗肉汤给陆黎,搁下一碟蚕豆在桌上,抄起水烟筒在店门口的小板凳坐下,摸出烟袋,跟安老板唠嗑。
门外的大狗专心致志地啃骨头,鼻头被筒骨淌出的骨髓蹭得油亮。
狗生真幸福!陆黎剥了一颗蚕豆扔嘴里,等安老板吃完面,把碟子推过去些,“您尝尝,挺香的。”
“好呀!”安老板捏起一颗豆子,剥了半瓣壳便放回去,抽出纸巾擦擦手指,端起塑料杯喝水,继续跟裕叔聊天。过了一会儿,盛着蚕豆的碟子又推过来了些,安老板低头一瞥,剩下的几颗豆子都剥好了。
剥豆的人正在擦手:“再不吃都给我吃完了。”
安老板拿起筷子夹豆子,问:“想好去哪儿玩了吗?”
陆黎摇摇头:“有推荐?”
果然,昨天给旅游攻略,安老板就猜她不会去看:“这里的山景一绝,上山的话,来回大概三个小时。你要是喜欢刺激,还有蹦极,离得不算远,不过这天气应该不开放。”
“年纪大了蹦不动。”陆黎玩不来极限运动,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该出发了,看碟子里就剩两颗豆子,伸手摸裤兜,“裕叔,多少钱……”
她的手僵在裤兜里,面露尬色,早上出来除了烟盒和糖盒,别的都没带。
裕叔看出了她的窘迫,笑呵呵地说:“安老板给过钱啦。”
陆黎转头向安老板说:“回去还你。”
“不用,住宿包早餐。”安老板起身,“裕叔,我们走了。”
几十块钱的房费还含早?旅舍的好评该不会都来自老板的大方吧。
两人在巷子口分别,陆黎向登山入口去,到山脚停下了。
山林的上空暗沉,雷鸣隐约,显然酝酿着一场大雨。
她折身返回的那一刻,山间传来悠长深远的钟声,群鸟掠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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