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的主人回来了。
老旧的房子像是灵魂归位,重新有了脉搏和呼吸。
再见到宋云弋是在清早,陆黎在天台抽烟又被逮了个正着。
两人互相问候一声早安便没再说话,并肩看着天际线,天台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薄雾散去,晨曦淌过青灰的山脊线,却被拦在云层之后,薄薄的云絮燃烧起来。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看太阳升起,短短二十来天如黄粱一梦。陆黎开口:“我明天走。”
“我知道,阿仁说了。”酒吧小聚那晚,陆黎前脚离开,阿仁后脚就去质问宋云弋怎么不说店里住着记者,宋云弋只回了句“贺歌干了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且不说陆黎对娱乐新闻有没兴趣,贺歌自己这些年摆烂都摆到明面上,要是真被爆出点什么还正中他下怀了。
宋云弋的拇指摩挲几下杯身掉漆的地方,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上午走,傍晚的车。”机场在邻县,陆黎懒得折腾,怎么来的就怎么回,“打工不够一个月,住宿费差价我会补上。”
“不用,不差这几天。”宋云弋原意也不是真招义工。
“老坏你们规矩不好。”陆黎还记得刚来那天小方说的“不合规矩”。
宋云弋笑了:“说说看,你守哪条规矩了?”
哪条都没守过。
陆黎干笑一声:“那谢了。”
“不用谢。”宋云弋呷了一口茶,“原本想给你算工钱,刚好省了。”
陆黎剥了颗糖:“要是有机会,还想跟您学学敲算盘。”
宋云弋笑笑没说话,清凉的枇杷味飘散过来,日后若是提起小陆,也许连回忆都是枇杷糖的味道。
“你手怎么了?”
陆黎被问得一愣,转过手臂看了看,是前几天下山时的擦伤:“下雨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伤着。”
“你说你八字是不是跟这里不合?”宋云弋伸手轻蹭了蹭那已经结痂的伤口,“来了之后伤病不断的。”
“也还好,都是小伤小病,平时也免不了磕磕碰碰。”得到的东西总是有价格的。不过这地方风水指定有点说法,陆黎从来没这么频繁地被梦魇住。
宋云弋的目光往下移:“一直想问来着……”
陆黎下意识以为宋云弋是要问她昨晚跑什么,脑子飞快转起来,两秒不到找出了三个理由。
“你腿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是去……”陆黎把‘市场’咽回去,“腿?没摔着腿。”
昨晚人确实去了市场,只是在那之前,宋云弋遛狗顺道寻过她,看见她搂着头盔在村尾凉亭里抽烟,灯光下的烟雾浓得将置身当中的人影都虚化了,看得宋云弋肺疼。
“我是说你左腿的疤。”宋云弋没追究她前半句。
左腿?陆黎低头拉高裤腿看了看,噢,这个,“没什么,高中出了点小意外留下的。”
“不疼?”听这云淡风轻的语气,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小意外能留下这么长的伤疤。
“不疼,皮肉伤,没伤着筋骨。”
山风携着森林清苦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陆黎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清凉浸透四肢百骸。
铃铛声从天台门传出,大金毛叼着项圈直奔主人。
宋云弋盯着陆黎看了几秒,曙光落在她的脸上,细小的绒毛泛着淡金色,柔得让人心生暖意。宋云弋喝了一口茶,领着大狗下楼。
没多久,旅舍门前的石板路上出现三道影子,两人一犬被裹在朝气蓬勃的晨光里,大狗蓬松的尾巴晃动着细碎的金光,小女生步调轻快地追随着牵狗的女人。
也许叶培安是对的。陆黎又剥了颗糖,转身离开天台。
宋云弋似有所感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几天不见,小方攒了太多事情要分享,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路。
宋云弋偶尔回应一两句,节奏全由走在前头的阿福把控。
“你连我想要的风格都不知道,你算什么设计师!”小方用小铲子铲起大金毛刚卸的货倒进塑料袋,盯着自己运动鞋上的墙漆白点,继续吐槽,“还张嘴闭嘴都‘啊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前一天要乾隆的花开富贵,没半天又改口喜欢北欧极简,最后要两种风格兼顾。你说这讲理吗?”
柳树根部的青苔被狗爪刨得泥土翻飞,宋云弋拽紧牵绳,将大狗扯远些:"怎么解决的?"
“浅原木色加牡丹屏风,色调比例尽量拉大最大。”小方掸掉裤腿的泥土,“怎么看都有点别扭,不过金主很满意。”
“安老板早上好!”蹲在石阶上洗竹篓的老人,眯起眼笑出满脸褶子,“有阵子没见着你咯!到外头忙活啦?”
“阿婆早,好久不见!”
宋云弋笑着回应,把牵引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跟经常投喂大狗的老人寒暄几句,才继续往前走,随口问起店里近况。
小方想想没什么特别的,说了通流水账,最后带出一句昨天去了邻村。
宋云弋脚步一顿:“你们碰到老叶了?”
小方点头:“见着了,不过我后来去了现场,就小陆跟师姐吃饭。”
宋云弋沉默了。叶培安那嘴上没把门的遇着谁都一见如故,仗着萍水相逢从此陌路,跟陌生人话特多。
碰上陆黎……
小方没留意到她凝滞的表情,路过市场让她等一下,跑进小超市。
往回走的路上,宋云弋看了眼小方提着的面粉和鸡蛋,问:“这些东西莫妈不是刚买过?”
小方的笑容僵住,心里瞬间凉了半截,原来宋云弋不是为了她生日回来的……
但是!人毕竟回来了!小方这么一想,失落感淡了些,扬起声音说:“做我的生日蛋糕!我们今晚去烧烤广场聚会,师姐说会来,小陆也去。你也要来!”
宋云弋淡淡地“嗯”了一声:“生日快乐。”
拐进后巷,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飘着饭菜香,临近旅舍小院,香料的气味被熟悉的米香取代。
厨房灶台上小火舔舐锅底,水槽边的小盆里泡了几棵菜干,碗里有一小撮姜丝。
见到菜干小方的脸就皱了起来,掀开盖子一看,表情顿时舒展。锅里炖的粥,小排、还有几颗淡黄色的小圆柱,是得加菜干。
盖子被掀开后,香糯裹着鲜甜把小院填得满满当当。
‘生活不过就是有人做饭,有人回家。’宋云弋洗着手,想起了母亲的话。母亲临走前的那段日子,总喊两个孩子回家吃饭,一遍遍叮嘱他们不要学长辈的贪婪,也不要延伸长辈的恩怨。母亲过世后,老宅便只是一座房子,她休学,她弟远走他乡。到后来,清算完长辈的恩怨,他们彻底无家可回了。
宋云弋拿过毛巾擦手,问:“煮的什么?”
“瑶柱排骨粥!”小方把盖子盖回去。
瑶柱?说起来,厨子自掏腰包买菜好像从没给过她账单。
此刻陆黎正在楼上,跟周越山复盘另一笔账。
她寄回去的酒在派送中,快递员说寄件人姓陆,周越山就猜是陆黎,直接拨了个电话过来。
听说丁启明最近一个头两个大。周影休产假了,他跟总部要人手,结果又放两个实习生过来。又听说李晓曦跟断线风筝似的,整天不见影。祸不单行,广告部的业务又因为小姚总来找过丁启明。
陆黎皱起眉头:“又来?”
“你是不是跟人有过节?”采访周越山一起去的,还带着李晓曦,小姚总看上去不是个爱挑刺的主儿,当时甚至有点孔雀开屏的意思。他之前以为是李晓曦在的缘故,毕竟孩子漂亮。这次丁启明办公室的争吵声太大,周越山才知道这个任务是对方直接点名陆黎,可广告部也不知道缘由。
“不能吧,我都不认识他。”陆黎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边上,在电脑里挖出五四专题的文件夹,打开《姚俊磊》的文件夹。
这篇专访是临时改题,当时陆黎已经定好草根青年的方向,而姚俊磊是赢在起跑线上的人,跟题目相悖,看点不足。她不是没反对过,但丁启明说要看大局,广告部的目的是想通过小姚总搭上他老子,要是他老子拨点广告预算过来,他们还能多苟活几年。
陆黎没吵赢,接下了任务,将一名独立创业的公子哥,塑造成一位接近时代青年的榜样人物。给人物加工润色不罕见,对方审稿当天就通过,广告定金也爽快付了,怎么会出现秋后算账的环节?
“我读书成绩一直不咋样,上课答题别人给了答案都看不明白。还有,我咋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相伴六年的爱人呢?”广告部模仿姚俊磊的调调,也被周越山学了**成。广告部的业务去商谈新季度预算,挑了稿子里一些事迹来夸姚俊磊。金主没接话,拿出抽屉里的周刊翻到他那篇采访稿,看一遍后就笑了,然后说出这段话。
“我好像知道怎么回事了。”当天受访的不止姚俊磊,还有他的合伙人李宽。只存在稿里的那位青年榜样,实际糅合了姚俊磊和李宽二人的特质。陆黎估计是那阵子太缺觉导致脑子不够使,把他们感情经历搞混了。而且采访地点是姚俊磊在广市的分店,跟她的母校只隔了两条马路,建筑依然是当年的建筑,人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
“怎么回事?”周越山把剩下的煎饼果子卷了卷,全塞入口里。
“应该是我写错了。”陆黎记挂着楼下的灶台,合上电脑拿起手机,听见嗡嗡的螺旋桨声响,“周一再说吧,有点复杂。”
周越山抬头看着飞过去的直升机,灌了口咖啡,“行,周一见。”
陆黎刚下几个梯级,迎面碰到上楼的宋云弋,说了句“您回来了”,随即侧身让路。
宋云弋走上来,停在同一梯级,问起买菜记账的事情。
陆黎摇摇头,她没记过账,况且平时用的食材大都是莫妈买的,“没关系,就当我补住宿差价了。”
距离太近,熟悉的木香又融入陆黎的呼吸,她喉咙有些发紧,低咳一声,说:“粥马上好了,待会儿下来吃。”
话音一落,她转身下楼,脚步慌忙得像有人追赶一样。
人还没到楼下就听见轻快的哼歌声,吧台里,小方抱着搅拌盆在打奶油,看见陆黎竟抬头冲她笑了。
陆黎有点受宠若惊,出了院子又折回来问寿星:“要给你煮碗面条吗?”
“不用。”小方翘着嘴角继续打奶油,“莫妈说中午过来给我煮。”
陆黎没坚持,转身回灶台,这顿早餐大概是她在厨房的最后一班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