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丛交岔的远处,依稀现出两位与她穿着同样制服的两位行动员的身影。她们全副武装地背着枪械,举起探照灯,望向身后浓雾弥漫的丛林。
“情况怎么样?”为首的那人声线沉冷。
“没有确认死亡,”黑衣女人有些疲惫地倚在我的身上,语调却依旧冷静,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公务,“但是,祂的双眼受了贯穿伤,恐怕一时半会是恢复不了视力了。”
“我知道了,你先送伤员回去吧。”她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地,准备投身向后方无边的黑雾当中。
“等一下。”黑衣女人抓住了欲要离开的人的手腕,“目标是异种,可以控制时间的流速,你们两个恐怕不是对手。”
那人稍微迟疑了片刻,却还是强作镇定地抬起了下巴:“难道,你一个人胜过我们两个?”
“我哪里只是一个人,”她的发丝不经意地在我的颈后蹭了一下,“这里不是还有两位么?”
对方的眼神淡淡地瞟过我身后阿文德的脸:“确实有些眼熟,但她是研究部的吧?制服也没有……她们的作用,是帮你呼叫增援吗?”
“好了,”另一位行动员有些失去耐心地打断了她们,“既然是异种,就报告第一行动科吧,我们先撤退——布莱特,立功的机会有的是,别拉上我在这里送命。”
“哦,那你和她们一同回去好了,”名叫布莱特的行动员将枪械从肩上取下,对着身后朦胧的雾气试了试瞄准镜,“我就在这里守着,直到增援赶到为止。”
对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那你小心,”黑衣女人收回了拦住她的手,“不要把目标的头给打爆了,我用树枝插进了祂的眼睛,祂应该还没有勇气拔出来——如果毁坏了头部,反而会让祂解脱,更方便修复了。”
布莱特略显诧异地回望了她一眼,仿佛在惊讶她为何能毫无波澜地叙述这样的事——也是,吞噬者表面上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以常规的手段处决也就罢了,要做到这种程度,或许一般人都会难以承受吧。
另一位行动员却只是平静地打量了她一眼:“辛苦了,回去补个心理测量吧,格罗里欧。”
“知道了。”她淡淡地回应道。
告别了最终决定留在原地的两人,阿文德扶着我们,走回了早已被夜色笼罩的公路。作为沉暗黑夜中唯一的光点,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已经等候在了路边。随着车门在身后闷闷关上,冰冷无边的夜色也仿佛在我们的身后被隔绝开,视野里只剩下狭窄而安静的明亮车厢。
护士扶着我躺下,解开了我的上衣,检视伤口——从外表干净厚重的纱布来看,止血的情况还算乐观,虽然断肢已再也无法寻到,但性命看起来是保住了。我顺着她的指引,抬高只剩一截的左臂,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下去——肾上腺素的作用大概是消退了,紧缠得近乎麻木的断臂截面上,游丝般若隐若现的痛楚逐渐浮现,直到钻心的强烈——很快,床单便被我背后的冷汗打湿。我浑身冰冷,如坠入了暗窖一般。
阿文德默默别过头去,努力不让泪水滴到我的身上。我却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想要安慰她一下,却是无济于事——原来,只是幻肢的妄动而已。
恍惚间,我看见那位格罗里欧来到了床边,将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大腿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打湿的衣物传来,渐渐地,噬骨般的寒意也被酥麻地驱散了几分。
她努力将声音放得轻柔。
“你很坚强,还有……你是我救下的第一个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马上就快要到了,希斯因。”阿文德替我轻轻撩起打湿在脸前的头发。
朦胧的视野逐渐清晰。面前的女人摘下了面罩,领口的衣扣也解开了几颗。她的肌肤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汗水与红痕,黑发凌乱地散在脸侧,眉眼与白皙的下半张脸间,甚至有些微的色差。
她的神色如她的声音一样清冷,尽管眉眼生得锋利,但整张脸组合起来,竟透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柔美,如同被精心雕琢的塑像一般。我怔怔地望着她,直到她的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
“你累了吧,”她手上暗暗使劲,捏紧了我的大腿,“但是,先不要睡过去。”
“谢谢你。”我声音微弱地开口。
“不必,”她神色低迷地垂着头,凝视着身侧的地面,“我只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你们只是不幸被卷进来……不,说到底,我也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如果当时更果断一点,你就不会……”
接下来的话语,都如同沉进了水里一般,只剩下模糊无意义的音节。我的意识逐渐地开始支离,只剩下朦胧的视野里,她的嘴唇在眼前嚅动着。再后来,冰冷的担架磕了一下我的额头,刺鼻的消毒水味涌入鼻腔,眼前,狭长昏暗的过道,白得刺目的灯光,还有摇晃的点滴,在天花板上流动闪烁……随着急救室的铁门在眼前倏然关上,我也终于放松强撑的双眼,失去意识地睡了过去。
……
那一夜的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却又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快得我的身体来不及消化所遭遇的一切。回去之后,我接连发了近一周的高烧。阿文德将我安置在行动署的伤患病房里,时常来照看我。意识模糊之时,我曾听到她坐在我的身侧抽噎,责怪自己带我去那样偏僻的地方,或是低语着,希望被怪物选中的那个人是她。我想说些什么,却是无能为力。
阿文德,倘若被选中的是你,那些真正有价值的、或许会拯救无数人的研究,就没有人来做了。
在这期间,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来看望过我。虽然我微弱的听力只能听见母亲的抽泣,但我知道,父亲就沉默不语地站在她的身旁。
帕克·温特莱德,你的女儿如你所认为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废物……此时此刻,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听到身旁的病床上,有人在痛苦地呢喃着什么,那声线,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在何处听过。
……
当我醒过来时,清晨的微风正拂动窗帘的薄纱。一个金色头发、眼神木然的女人正坐在我身侧的病床上。她的颈部、手指,还有身体的多处都缠着厚厚的纱布,浓烈的药水气味,如死神的衣袂一般缠绕在她的周围。她神色空洞地背对着透窗而入的阳光,将果盘里切好的香蕉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
「布莱特·格鲁」
我瞥到病床一侧的名牌,模糊、断续的记忆如闪烁的幻灯片,渐渐交汇在一处——漆黑的丛林,刺眼的探照灯,带着怒与傲气的碧色瞳孔,还有与黑色雾气融为一团的背影……
我们走后,那片幽不可测的丛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布莱特却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
“你是哪个队的新人?”她神色漠然地扫视了我一眼,“可惜,还没混熟就落下这样的残疾,你在这里的路,算是到头了。”
“我不是这里的队员。”我用右手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几日水米未进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虚弱,一片黑色的眩晕裹挟了我的视野。被白纱紧紧包裹的左臂的残端,还传来隐隐的刺痛。
“我是那天晚上被你救的人,不记得了吗?”
“那天晚上?”她睁开未完全消肿的眼睛,浅淡的瞳中却只有一片茫然之色,“我救过的人太多,不记得了。”
虽然不明白具体的情况,但从病房外,来来往往的医护、行动员的交谈中,我也对我们离开后那晚发生的事情,有了大概的猜测。那天晚上,与布莱特一同留在原地的另一名行动员「菲利克斯」,已经确认死亡了。现场已经被处理过,卷宗也被以最高的密级封存,恐怕是发生了极其可怖、难以言说的事情。而布莱特,也是在那一晚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出现了解离的症状。
据说那晚的增援并没有如期到达,似乎是因为菲利克斯的呼叫没有成功。直到翌日清晨,几名早起的旅人才在路边发现昏迷的布莱特,她的手中紧攥着汽油筒,身旁是一滩焦黑腐臭的不明物体,支离破碎的制服下,是淤血、腐蚀、烧伤……触目惊心的创痕遍布全身。无人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即便是她自己。
光是想象那一副可能的画面——在回忆的上一帧,还鲜活伫立的人——寒意就不可自禁地漫上了我的心底。
这一天,似乎是菲利克斯下葬的日子——虽然布莱特已经不记得这位曾经的战友了。接近中午的时候,病房外站了几位穿着黑色军制礼服的行动员,她们犹豫着,似乎怕布莱特错过这最后的道别,却又更怕触发她记忆深处的痛苦。我向着病房的门口望去,心口怦然一跳,正与格罗里欧黯淡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的脸色比那一晚还要苍白,挺拔的衣领显得她的脸庞清瘦了许多。看到我望过来,她微微犹豫了一下,走进病房,俯身,轻轻地牵起了我的右手。
冰凉的指尖短暂地摩挲过我的手背,随后,她缓缓直起身来,对着一旁沉默注视着的布莱特,行了一个敬礼。
对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敛起唇角尚带稚嫩的笑意:“身份的转变倒是适应得很快啊,格罗里欧。”
“您值得这样的荣誉,”她的回应很是平静,“杀死了异种,加入第一行动科也是实至名归。”
“听说,你也被记了功。”
“虚衔罢了。”
“至少,你还是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布莱特垂着头,望向自己掌心缠绕的纱布,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什么实感都没有,就成了这副样子。”
“这是您的自我保护机制。有些时候,我也希望,如果能忘掉一些事情就好了。”
在一片衣襟的阴影下,我悄然看见,格罗里欧正暗暗掐紧自己的手指,直到泛白的指腹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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