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阿文德来到病房看我。她穿着一身褐色的大衣,或许是病房光线的缘故,耳畔金色的卷发黯淡了不少,仿佛在短短十几天内,就经历了难以言说的疲惫。见我醒了,她单膝跪在床上将我紧紧抱住,喉咙中泛起了一丝哽咽。
“我将你在宿舍里的东西收拾好了,”她贴在我的颈侧,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吗?”
“我会回家,先休息一段时间。”
“嗯……也好。”
“不用担心。我的父亲虽然严厉,但我现在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也不能对我太过分。”我轻轻推开她,掌心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希望能让她稍微安下心来。
“可是…”阿文德眼中的泪光闪动了一下。
“等我休息好了,再看自己能做什么工作——或许,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写成一本书吧?”
“嗯,”阿文德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少许,“那我要做你的第一个读者。”
夜里,我翻看着阿文德为我收好的首饰盒,指尖挑起一串串银饰,细如游丝的银链,在白炽灯下闪出迷离的光圈。我恍惚地将手放下——各式样别致的手饰、戒指,我如今都戴不上了。
我挑出一串细长闪光、带着银色玫瑰亮片的手链,将它轻轻地放在了布莱特的枕侧。
「祝福你早日走出迷雾。」
我偷偷在一张洁白的便签上写下。
「来自某个被你救下的人。」
……
两天后,便是我出院的日子。作为纪念,我为阿文德留下了一枚金色枫叶胸针。她沉默地捏在手里,泪珠砸碎在金属的边框上,半晌,只是唏嘘着笑着说了句“真好看。”
“你知道吗?”我若有所失地环顾着四周,这里的一切,走廊、装饰、行色匆匆的人员,都仿佛似曾相识,“我在梦里,就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呢——不过,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你道别。而是作为你的同僚,和你在这里闲话。”
“是吗?”她呆滞了一会,苦笑道,“如果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她的工作深居简出,日后,或许很少有机会见面了。虽然在毕业之前,我们就预想了分别的场景,但经历了这些事情,道别时,终究是比预想中仓促了许多。
晚些的时候,我在一间更衣室门口的走廊里找到了格罗里欧。她似乎刚刚结束训练,一袭宽松的白色上衣和短裤,都被汗水贴湿在身上。与我撞见时,她的脸上还泛着汗光淋漓的红晕,有些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真不巧,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你撞见这副样子。”
“抱歉,在别的地方找不到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为她留下的礼物,悄悄地握在手心,“我准备走了。”
“是吗?”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后又低下头去,“好快。”
“方便把手给我一下吗?”
她犹豫了片刻,随后,听话地将右手向我递来。那是一枚月光石点缀的银戒,我将它轻轻推上了她的拇指。冰凉的金属触碰肌肤的瞬间,她本能地退拒了一下,又慢慢地,将手指舒展开。
我托起她的手心,就着头顶的灯光,清丽的戒指在骨节分明的手上,闪出柔和的光泽。
“真好看。”我情不自禁地笑道,“就当是你第一个救下的人,留给你的纪念吧。”
“谢谢。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需要把它摘下来。”
“没关系——不小心弄丢了也没关系,只要你在这一刻喜欢它就好了。”
“嗯,”她低声道,“我很喜欢。”
“对了,”我的手放回口袋,将一条银项链捏进手心,试探着问她道,“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代我,将这个放在菲利克斯的墓碑前吗?”
“菲利克斯?”她有些意外地看向我,“你知道她吗?”
“我听说,那天晚上,是你们一起救下了我。”
“这样。”她的睫毛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那,你也给布莱特留了礼物吗?”
我点头:“留下了一条手链,怎么了?”
“没怎么,”格罗里欧默默地拢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将它缓缓地推向指根的更深处,“如果不着急走的话,给菲利克斯的东西,你自己献给她吧。”
“我?可以去吗?”
“嗯。我也很久没去看过母亲了。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和我一起。”
“好。”我仓促地答应下来,回过神时,握着银链的手心,已渗出缕缕的汗迹。
……
我与她出发时,路上飘下了一点小雨。空旷的陵园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阴云下,一片灰绿的色调,零落的花瓣混着雨点,一片片浸入潮湿的泥土里。
格罗里欧为我撑着伞,沉默地走在我的身侧。她穿着黑色的礼服,颈后的头发松散地挽起,一小朵毛绒绒的蒲公英被别在胸前的口袋里,微弱的清香缭绕在身侧,与一身挺拔的服制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抱歉,擅自带你来这种地方。”她来到一处墓碑前停下,朝我微微偏头致意。
那是一块有些陈旧的黑色墓碑。照片的主人留着一头银色长发,褪色的制服上方,是一张精致而淡漠的脸。
「莎容·维尔多斯」
没有墓志铭,只有简单的一行名字,如她墓前朴素的砖石一般。
“她之前也是行动科的一员。”
格罗里欧在我的身后,语气平静地说道:“在八年前牺牲了。”
我回过头去,静默地望了她一眼。她的情绪掩藏在低垂的眼帘之下,微风吹动散落的鬓发,而她的眼神却平淡无波。
“不用担心,我对她没有太深的感情,”格罗里欧抬手,轻轻抚过碑石上细小的裂痕,银戒的转面在大理石的反光下,闪出转瞬即逝的光晕,“但是,除了我,也不会有谁来看她了。”
“你是为了她加入行动科的吗?”我轻声问道。
“不。”她摇头,“我从小就被养在她的身边了。不过,如果那个年代也允许引产的话,我或许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了吧。”
我无言,目视着她缓缓走过我的身侧,将那一枚蒲公英俯身轻放在墓前。一阵微风吹过,很快,细碎的绒絮就消散在风里。
“我只是感到困惑罢了。”她垂着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底的墓碑,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死状离去的,那些被封存的卷宗又在隐瞒什么。
“为什么八年后,又发生如此相似的事情。”
轻风卷起一阵尘土和沙粒,在冰凉的石阶上滚动了一圈。
她背对着我,鬓边的发丝就着风飞扬着,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只有手指在身侧暗暗地攥紧,一如那日在病房的角落。
八年后……想来,她所指的,正是今时今日。
——「听说,卷宗都被封起来了。」
「应该是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吧。」
「这种事,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凌乱交织的话音如同混着医用酒精的冷气,走马灯一般地萦绕在耳畔,我望着她身前被雨水打湿、边角泛黄的照片,一阵发麻的凉意攀附上脖颈。
良久,她才终于松开紧紧攥住的手指,略带歉意地朝我望了一眼。
“这些事情,我无法和这里的任何人说。吓到你了吧。”
我只是摇头。
“我看起来,像会被轻易吓到的人吗?”
“不像,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地让你听这些。”
“那么,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没有,反而,我更加困惑了。”
她站起身来,指尖轻轻地带过我的手背,牵引我同她离去。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素净的坟墓,静默地跟在她的身畔。午后的陵园人迹稀少,只有一线阳光透过雨后初霁的云层,混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斜照在我们的身上。
“八年前,和我母亲一起出勤的那个人,回来后,也加入了第一行动科,”她与我漫步着,目光凝视着随风拂动的草地,思绪飘回到记忆的深处,“不过,不久之后,他也牺牲了。我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你觉得,他和布莱特像吗?”
“布莱特是我认识的人,不一样。”
她停在一处摆满花束的墓碑前。黑色的大理石上,菲利克斯·里希特的照片被镶嵌在中央。沾着雨水的零落花瓣贴湿在四周,如照片上那人的笑容一样,柔和却又苍白。
“两个都是我认识的人,”她抬手扶住自己的眉心,话音里带了些微的颤抖,“光是想象一下,就……”
我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无论是什么样的解释,她的母亲在那个时候,经历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异状,恐怕都是难以改变的事实。
“我也不明白,”我陪在她的身后,轻声说道,“为什么,连逝者的亲属也不能知道真相呢。”
逝者已矣,无可复得,但是扑朔迷离、遥不可及的真相,无疑是对生者的煎熬。
“……布莱特的失忆是真的。”
格罗里欧沉默了片刻,忽然笃定地开口。
“她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至少,我所认识的她是这样。
“每次看见她身上的伤,我都想,我真不是人啊,”她忽然无力地笑道,“仅仅是因为她活着回来,我就控制不住地想这些事情——难道我要她死了才满意吗?
“说到底,那天晚上,如果我也留在原地,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不知是说给我、她自己,还是坟墓里的那一个人。
我凝视着面前,墓志铭上的小字,弯下腰去,将手中早已被捂得温热的项链放在了一个木制的帆船模型上。阳光下,纤细的银链随风轻轻摆动,一只银色的蝴蝶翅膀正微微震颤、熠熠闪光。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抬起头来,接住她向我投来的目光,“有错的,只是那些掩饰真相的人。”
散落的长发拂过她的脸庞,她的侧脸被阳光铺上一层金色,微微皱起的眉头下,墨蓝色的瞳孔中微光流转,如同温润的宝石一般。
“是吗?”她垂下眼睛,“他们或许有特殊的考虑吧。”
“他们的考虑,总是要牺牲什么的。生命也好,安宁也罢,总有人是被舍弃的。你的痛苦,是他们权衡的结果——不是你的。
“不论心里想什么,你都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在折磨自己而已。”
我试探着,碰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背。她瑟缩着朝里收了一下,又松弛下来,指节缓缓地划过我的手腕外侧。
“在考虑其他人前,先想想你自己吧?”
太阳渐渐地斜了下去,黑色的石碑上,我们的身影静默地相伴而立,只有随风拂动的发丝,和我空荡荡飘起的左侧衣袖,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良久,她的眉眼才终于松解了少许:“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我朝她颔首:“比起你对我所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罢了。”
……
第二天早晨,准备离开时,我在床畔的行李箱上,看见了一件叠好的黑色长袖正装。起初,我以为是谁遗漏下的衣物,直到我将它拿起,看见胸口的口袋里,别着一张白色的卡片。
「这是洗干净的新衣服。」有人在卡片上留言。「它的袖口不容易摆动,应该也合你的身。」
「希望你能喜欢。」
隽秀舒展的字迹,留言的人并没有留下名字。
不过,如果是布莱特的话,她的手现在应该还不能写字吧。
我将衣服捧在手上,一阵令人心安的清香飘来。我不禁哑然失笑。
昨天回来的路上,她被紧急到来的任务支走,牵着我的手,小跑了一路。细雨落在她的帽沿,微微沾湿的发梢扬起在颈侧,逆着夕阳的光,犹如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被留下在原地,望着她朝我匆匆道别后,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一路上,踟蹰酝酿了许多话,本是想得到她的联系方式的,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
不过,即便留下了联系方式,对于日夜奔忙、行走于枪口刀尖的她来说,我的联络与关注,也只会是一种困扰吧。
更不用说,行动署对内部人员的通讯,都实行严密的监控……本就与她分属异路的我,今后恐怕也没有交集的机会。
我慢慢松开攥住自己衣角的手,将她留下的衣服披在肩头。背后,带着雾气的阳光透窗而入,斜斜地照在层次分明的布料上,传来一阵朦胧的暖意。
只是几面之缘罢了,我在不舍些什么呢。
事到如今,我已经比大多数与她萍水相逢的人,都要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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