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天,只是浅浅地揍了一顿那个被一些人爱、又被许多人恨的女人,但是在那之后,不少人看我的眼神,多出了一分不言中的敬意。就连之前被我气到、对我爱搭不理的佐伊,也似乎默然间对我冰释前嫌。
虽然,她不愿开口说什么软话,只是坐在我餐桌的斜对角,嚼着面包,像是无聊地随便找了个人说话一样,与我攀谈了起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接她故作轻松的话题,只是就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冷不丁问她道:“怎么,你不怕我这个死刑犯了吗?”
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你这家伙,不会是为了莉西亚的事情,对我阴阳怪气吧?”
见我眨着眼睛没有否认,她转过头去,叹了口气。
“你只跟她呆了几天,当然觉得她好。如果连着一个月,天天跟这个笑容诡异的……当然,也是可怜的家伙在一起,你也会害怕的吧。
“不是说她不好……只是好人也会疯,越是好人,就越会疯。而你不一样……”
“我是坏人?”
“不,”她忍俊不禁,但很快又收住了笑意,“你明显是有计划的。”
我不置可否地叼着面包,朝她伸出了手。而她,也终于如释重负地,朝我拍了一下。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过了,放风的时候,在那片气味清新的草地上,她又一次与我并肩走到了一起。
三五成群的囚犯们,表情麻木地,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走动着。对于她们而言,剩下的人生,是那么无趣而又漫长。
“我说,你知道柯尔弗最新要上的猎奇电影吗?”
似乎是有什么内部消息,佐伊双手插在裤兜里,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道。虽然,我对看电影一直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以扎克多·柯尔弗的知名度,即便是学校公放的,我也被拉去看了几部。
“是新系列的第一部曲……电影名字里,应该会有「春」的元素——毕竟,这家伙总是喜欢用四季来给作品命名,就连他的衣服、袜子,都有着四季的代号,”佐伊语气平淡,又带着几分诙谐地介绍道,“那部电影,拍的是一对爱恨交织的情侣,女方是吞噬者,男方是人类。你知道,猫猫狗狗相对于人类是什么感觉吗?人类之于吞噬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人类的寿命远短于吞噬者。男方容颜老去,但女方却一直光鲜亮丽。男方开始恐惧、担心对方离开自己,于是想要毁了对方。但到最后,他还是于心不忍,求对方吞噬自己,希望能和她永远地在一起……”
“确实够猎奇的。”我淡淡地评价道。
“这个剧本几年前就有了。”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只不过,当时出现了一些情况,就没有上映。”
“你看起来,不像是爱看电影的人。”
“岂止是看啊,”她只是挑眉笑道,“你以为,当初那部电影是为什么暂停上映的?我又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直到此刻,在我时日无多、已经看不了新电影的人生里,这段对话,才终于将我从索然无味的消沉里,稍微拽了出来。
据说,这部电影的男女主身份,原本是反过来的。当时的佐伊——当然,真名叫斯嘉顿,扮演的便是一个担心自己年老色衰、希望与伴侣永不分离的可悲女人。
“真是老掉牙的剧本,对吧?”
似乎只是对我这种人,她才终于卸下了一直以来、自我保护的「不良」面具,说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而只在这种时候,她一向困倦低迷的眼中,才终于闪出熠熠的光亮。
“他也是经高人指点了,改成现在这样。”
我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她——凌乱的头发,灰头土脸的、颓废的神色,如果不是她主动说的话,的确不会有人将她与曾经的电影明星联系起来。
“在这里,从来没有人认出过你吗?”
“从来没有。”
她勾起了唇角,似乎我不经意的疑问,令她十分满意。
“那么,”我挑眉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犯了勒索罪的天才演员,还是一个喜欢幻想的普通罪犯,抑或是,欺诈师?”
“等我出狱之后……”
兴致冲冲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幡然意识到,到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再向我证明的机会,眼中的光亮熄灭了下去。
“没关系。”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将未来当作理所当然的惯性,和骤然惊觉,自己已来到悬崖边的落差。
她却仿佛并没有感到轻松半分,只是神色低迷地碾着脚边的草地,过了片刻,声音沉闷地开口。
“等我出去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什么人吗?”
“有吧。”
我沉默地思索了半晌,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缓慢移动的、厚重的云层,轻声道:“有的。”
环顾四周的人群后,我心跳微微加速地,凑近她的耳畔,说出了格罗里欧的名字。
不知怎的,一旦提起这个人,我的心便没有那么沉闷。伴随着一阵柔软的暖意,和酸涩,像一抹鹅绒一样地拂动在心头。
哪怕,我此后再也见不到她……
“很好认。一个行动员,个子很高,长得也很好看,蓝头发……不,黑头发,蓝眼睛。”
“这个人,”佐伊挑了挑眉,心领神会地,露出了一抹笑意,“是你的爱人吗?”
“不是。或许,下辈子吧。”
“等等,你还没有说最重要的信息,”她从身后叫住我,好整以暇地踩着围栏下方凌乱的铁丝,轻笑道,“性别?”
一阵微妙的沉默里,她目光悠悠地,望着我僵住的唇角,默契又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我就知道,我的雷达从来不会出错。”
我只是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
这种事情,真的能感知出来吗……在遇到那个人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和阿文德一样,对人类都没有兴趣。而那一抹陌生的悸动,我也一度以为,是吊桥效应的缘故。
又或许,是我悄然间改变了吧?
而当佐伊眨着眼睛问我,要带给她些什么话时,我却蓦然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些我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口的,恐怕都会给所有知情者招致灭口的灾祸。而其他那些……
“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佐伊自作主张地,扒着我的肩膀,躲开我慌乱地想要捂住她嘴巴的手,无比顺畅地发挥了起来。
这一刻,我开始相信她真的是个演员——台词功底很好的那种。
“你想说,你喜欢她,喜欢得要死了。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是对爱人的喜欢,是想要亲嘴想要……唔……,是希望她余生都不要爱上任何人的喜欢——不过,可以有人爱她,因为你不是一个道德感强的人,但吊诡的是,也不是完全利己的人。如果说你的行为有任何出发点的话,她应该就是那个唯一的枢纽,尽管你会说服自己,你的一切选择都是利己的……
“可你就是喜欢她,喜欢到哪怕被当作异教徒烧死也在所不惜……”
“我不得不提一下,”我无奈又忍不住发笑地,强行打断了她,“我脸上的烧伤,不是因为信仰所致。”
“但是,也很痛吧?”
“嗯。”
我只是仰起头来,望着头顶上方,那一方被铁丝网错综勾住的天空出神。
“不过,马上就结束了。”
此时此刻,我的肉身被无可奈何地囚禁在这里,可是,马上,我的灵魂就会超脱出去。像那只翩跹而过的、渺小但自由的飞鸟一样。
虽然,我也知道,所谓灵魂,不过是那些含恨而终者,自我安慰的幻想罢了。
……
那天晚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探视了我。
我拖着脚铐,站在浑浊、斑驳的玻璃窗后,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一张本应熟悉,但仿佛已经阔别了太久的面孔。
直到我恍惚地坐下,话筒冰凉的触感,渗进发痛的手心里;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一次见到她,不是在梦境里。
几个月不见,她似乎真的已经憔悴了太多。金色的、棕色的、杂乱的发丝,暗淡无光地,垂落在她的脸侧。论明亮程度,甚至还不如她胸口别着的、我送她的那一枚胸针。
当初那个胆小、沉默、却唯独能在解剖的时候面不改色的少女,仿佛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成熟而清苦的大人。
而在她的面前,我总觉得,自己还停留在一无所知的过去。
她朝我颤抖着张口,但在出声之前,无法抑制的抽噎声就已经让她喘不过气。
或许,那次一别之后,我们都没有想到,再见时,便是死别。
“阿文德,”我攥紧冷硬发锈的话筒,眉头紧皱地,朝她压低了声音,“这个电话会被人监听,无论如何……记住你身上的保密义务。”
“我知道。”
她声音发颤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
透着乌青的眼圈上,她的皮肤被泪水浸得通红,密布的血丝清晰可见。她僵硬地攥着话筒,朝我苦笑道:
“如果、能再抱你一下,就更好了……这种时候,你不会再提什么「边界感」了吧?”
我的眼睛发着酸,却又疑惑地,朝她皱了皱眉。
像是苦中作乐、抓住了损友的什么把柄似的,她失神地笑道:“别以为装傻、就能糊弄过去——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我会记一辈子,这个黑历史、我会记在你的墓志铭上。你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
最后的一面,她给我这个行将就木的友人,带来的「安魂曲」,大概……就是那个令我日思夜想、心神不宁的人,的的确确,在我们已经不记得的那段时光里,曾经是我的爱人。
或许,她是不想我带着遗憾死去。
如果我没有爱上任何人的话——过往的一切,回忆、真相、敌人、友人……倘若不能知晓全部,我或许都会死不瞑目。
可是如今,只要能知道那段感情,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我便已万念俱定、再无所求。
“我现在还记得你那个表情呢……”她断断续续、又哭又笑地,模仿着我的语气,直到我即便在这种场合,即便没有丝毫的记忆,也本能地感到羞耻,“「虽然这种话有些难以启齿,但是,我……算是在和什么人交往吧。然后,她觉得……嗯,只有恋人之间才会抱来抱去。所以,我们保持一点边界感吧」。
“哈哈,你自己听着,都觉得好笑吧?当时我说,应该让她转变观念,而不是你改变自己。但你却说,你本来也没那么喜欢抱别人。
“可是……你无所谓是一回事,不能一直惯着她是另一回事,特别是没怎么被社会化过的人——如果哪一天,她想要你跟我断绝联系,让你的世界里只有她,我都不觉得奇怪。
“不过……没多久,你们就分开了。”
悲恸又绝望的,如同暴雨一般、愈涌愈凶的眼泪。
但是,在那泪水之下,嘶哑的话音,却是无比缜密、有条不紊。
巧妙的叙述陷阱。「你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潜台词里,便是我不止谈过一段……而只有我和她才知道,她所指代的,那个唯一的、特别的人。
这样的旧事,在一般人听来,或许只是我大学时候,谈的某一段校园恋爱而已。不过,按这种幼稚程度,或许更像是中学。
这种私人感情的信息,并不会记录在任何档案上,甚至都不会公开——特别是这种被大多数人视为离经叛道的,隐秘的感情。所以,她便能安全地与我交谈着,这一段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消失的经历。
“话虽这么说……”
她唏嘘着,捧起自己满是泪痕的、苍白的脸。
刺目的灯光下,她眼中闪动的泪水,犹如破碎的玻璃。
“我还是多么打心底地希望,你们能一直地在一起。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她。
“就算你的世界只剩下她……她也绝对不会让它坍塌掉。”
那一天,隔着那一道冰冷、模糊的玻璃窗,我真真切切地,想要再抱一抱阿文德。
可是,到头来,我也只能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本就斑驳的身影,在汹涌而下的泪水,和愈来愈远的窗后,与昏暗的背景融为一体。
在我知道世界是什么、爱情是什么、朋友是什么之前,她就认识我了。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又是如此地相像。
我们探讨过太多、太多的问题。未来的恋人的样子,也不在避讳之列。从职业,到性格,长相,性别,乃至于物种……
当时的她,撑在夜色冰凉的窗边,皱着眉头,本能地厌恶着内心的失序,就像那时的我一样。
“难道你不觉得可怕吗?一个人毫无道理地占据你的心,就像寄生一样。”
“为什么不能是共生呢?”
“为什么不能是捕食呢?”
我们望着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与那时广阔的天地不同,如今留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扇一扇,愈来愈狭窄、交汇在走廊尽头的铁门,在月色下,映出冰凉而锐利的反光。犹如逐渐收紧的倒计时一样。
而倒计时尽头的那个日子……也终是无可逃避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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