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海耶斯·弗朗西斯科——这个我与格罗里欧之间，唯一的媒介，也被彻底地切断；犹如在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最后的一缕光也熄灭。回到牢房的路上，一阵后知后觉的绝望、与孤寂感，如冰凉刺骨的海水般，彻底地吞没了我。
最初的两天，我几乎整夜、整夜地失眠。
强烈的痛苦、不甘与恨，愈演愈烈地，如同挣脱不开的黑雾，包裹着我的身体。
断断续续昏睡过去的间隙，我开始无比密集地梦到她。短发的她、长发的她、戴上帽子的她、在镜子前剪头发的她、再也见不到的她……清冷的月色下，剪刀尖锐的反光，带着刀刃上的发丝，扎在我枕边的床板上。我心跳陡然加速地，惊醒了过来。
眼角的泪痕凉飕飕地，带来酸涩而失落的刺痛。在我眼前的，不再是她的脸，而只有暗不见光的牢房，燥热的空气，和此起彼伏、压抑的呼吸声。
似乎是怕太大的动静激怒到我，这些天，狱友们都极其小心地收敛着。似乎，我比莉西亚还要危险、令她们恐惧。在莉西亚身上，沉默漠视的排挤，并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当我与她们说话时，她们还是会神色紧张又礼貌地，予以回应。虽然，我的话向来很少。
我躺在床上，疲惫又麻木地，睁着干涩的眼睛，数着不知什么时候到头的、所剩无几的黑夜。坚硬的床板，显得我的心跳声分外地清晰，就算什么时候猝死也不奇怪。倘若猝死了……我就不再是一个可悲冤死的罪犯了吧？
睡不着的时候，我还是会徒劳而反复地，想念她……当然，更多地，还是憎恨玳宁·维尔德。想到这个人做过那么多令人发指的事情，却还能面色如常地，对着被她亲手送上绝路的人，浅谈几句，便能卸下良心的重担……当然，还有那个隐匿在幕后的帕拉佐·马汀。他文雅、精致的笔尖，沾满了腥红的鲜血。
不出一个礼拜，我便要死去了，带着我所有或美好、或痛苦的，活生生的回忆、梦想与牵挂，一同被埋葬在尘土之下。而这些精英的权贵们，却还能高枕无忧地，享受一如既往的人生——或许，此时此刻，他们还和所爱的人们在一起吧？在温馨的、静谧的、祥和的灯光下……
不过，想象一下他们与我同样痛苦、荒谬地死去……压在我心头的无形巨石，却也没有轻松少许。说到底，最让我痛苦的，是我来不及看清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是行动署的某位高官吗？还是这座国家最□□力机构背后的、掩盖着不可见人的秘密的、至高无上的力量？
这样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的痛苦，令我的精神恍恍惚惚地，犹如行尸走肉一样。白天见到我时，过去在监狱里眼熟的、许多横行霸道的人，就连狱警，都会知趣地避开。
或许，我那骇人听闻的“杀人”手法，也作为少见的奇闻，在这座密不透风的监狱里传开了吧。
这天早饭的时候，我的眼神不经意地，与那个抱团用餐的小团体交汇。微妙而尴尬的空气里，她们前一秒还在拍腿大笑的、燥热的氛围，霎那间降到了冰点。我鬼使神差地，向着她们那一桌走去。面面相觑的僵滞后，她们如栖息在树枝上、怕人的乌鸦一般，丢下满桌的餐食，纷纷转身离开。
我来到空无一人的餐桌前坐下，静静地，抓起还没被动过的面包，味觉迟钝地咀嚼着。这些天，我已经用这种方式吃了很多东西，远超过一名囚犯的标准分量。
现在，已经没有人给我分配劳作任务了。或许是怕我藏匿尖锐的物品吧。下午无人的时候，我时常在浴室里，用力地拉开胯部的韧带。起初，会感到有些酸痛，不过很快就适应如常。
即便脑海中的记忆被抹除，许多事情，身体还是会记得。例如，训练的痕迹。
剩下的日子里，一分一秒、逐渐迫近的死亡，犹如在狭小的房间，挤压而来的墙壁一般。只有找到一个目标，我才不至于真正地疯掉——佐伊说得对，至少我该在死之前，揍他们一顿。
一个劳作结束的、寻常的傍晚，狭长而阴暗的走道里，穿着囚服的人们稀稀落落地走动着。而在来往的人群中央，那套白色的狱警制服，配着金色、卷曲的鬓发，显得分外地扎眼。
——好几天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了，如今，恰好在人正多的时候不期而遇。她似乎刚办完什么棘手的事情，此刻，正优哉游哉地穿梭在人群里，朝着几位熟面孔，热情而熟练地回应着。
目光不经意瞟到我的时候，她的眼神凝滞了片刻，很快，又一如往常地微笑着，朝我问候了一声。
而与此同时，在她周围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紧张了起来。或许是看到我阴沉的脸色、加快的脚步，又或是瞟到了我暗暗捏紧在腿侧的拳头……
我迅速地朝她挥拳，而在她反应极快、聚精会神的格挡下，收回右手，猛地一记旋踢，落在她的颈侧。
几乎是同一瞬间的攻击，这位疑似退役的行动员，也被踢了个正着。
脚腕被弹得隐隐作痛。这些天，我努力地吃下、消化那么多难以下咽的食物，为的就是这一刻的力气。
左腿落地的霎那，我扣住她眩晕发愣的脑袋，重重地撞在自己的右膝上。
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声响，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皱紧了眉头。当然，窃喜的、看戏的，也掺杂其中。
随着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喷溅而出的鼻血，染脏了我的囚服。但是，比起她手上沾染的、我的血，也只是微不足道罢了。
右手松开的瞬间，我用尽全部力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抽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来不及格挡的速度，回过神来时，我的手心都被震得发麻。
而这个满脸是血、发丝凌乱的女人，竟是弯着腰，捧着自己的脸，低低地笑了出来……
散落的发丝遮盖住她的脸庞，没有染干净的发色，看上去愈发地黯淡。晦暗不明的表情下，只有不断往下滴落的鼻血，和近乎疯狂的笑声，在头发的阴影后流露出来。
我警觉地，朝她离远了几步。
“哎呀……”她喘着气，泪光迷离地抬起头来，然而，唇角的笑意，却是愈发地恣意，“已经、快十年了吧？真是怀念啊……”
她摸着自己红肿半边的脸，目光渐渐地、阴沉了下去。
“我说，你也只会这一招了吧？”
……
或许是知道我所剩无几的时日里，已经没有机会再与格罗里欧见面。她大大方方、又略带惆怅地，承认了格罗里欧一直想要探知的，那一段神秘的过往……
这套被我的身体记住的招式，据她调侃，是来源于我「法律上的母亲」——“当然，如果法律允许你们结婚的话。”她笑着补充道。
在当时的行动科，这位外表看上去最没有威胁、犹如洋娃娃一般的教官，实际上，是令许多人胆寒的存在。
她会毫不留情地，命令所有人对着墙，硬生生地把腿压开。不论手下发出如何撕心裂肺的惨叫，她都会踩着对方的尾椎，直到韧带能够适应这样的角度——她认为，如果腿部的力量运用得当的话，会比手臂有力许多。而且，对于与吞噬者的特殊战斗而言，倘若腿被敌人擒住，与手被控制相比，还会多出几秒反击的时间。
不过，这位心狠手辣、不苟言笑的教官，在背地里，也有着令人津津乐道的笑柄。那个“可笑的意外”——教官本人，也是这样称呼那个少女的。
无论是发色、长相还是性格，少女的每一个特征，都如同耻辱柱一样，向人们昭示着那个令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每次撞见她，女人都会翻一个白眼，默不作声地走开。就算再多人劝她孩子是无辜的，女人也不会动容少许。
而那个孩子，也总是聪明又固执地，顶着一张无辜又可爱的脸，像影子一样地跟在她的身边，无论是训练、出外勤，还是教导新兵……
但女人总是在关键时刻，眼疾手快地将她锁在寝室里。尽管很多人说她其实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赴汤蹈火，但每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女人总是不屑一顾地，说是她不配学会自己的本领。
直到少女很快地长得和女人差不多高……有一天，她堵在偏僻的路上，一反常态地，对女人说了许多非常刺耳的话。
当时的女人，据说被气得快晕了，但是动作却还是分毫不乱。她猛地一巴掌扇了过去。而那个耳濡目染、自学成才的少女，也早有准备地格挡。但在她抬起手的瞬间，女人便迅速切换了招式，不到一秒，就将她打得满脸是血。
伴着一阵强忍痛楚的吸气声，她掐着少女满是伤痕的脸颊，声音沉冷地，发出了一个令人后背发凉的警告。
而在那个时候，躲在暗处偷看的，这个如今化名「金·史德莱默」的人，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她仓皇地捂住自己的嘴时，女人近乎阴冷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锐利的寒意，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剐一样。在那一瞬间，她绝望地感受到，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那股压制而来的、令她的灵魂都开始战栗的，名为杀意的情感。
「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女人阴暗而狭长的投影，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近。而在这个间隙，那个机灵的幼崽，已经偷偷地溜走了。
只剩下她，面对着这个如人偶般危险、漂亮而冰冷的女人，失控地流着眼泪，跌跪在地上。极端的恐惧下，声音竟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笑。
她哭诉着自己的悲惨童年；说着自己加入行动科，只是为了杀死那个吞噬了她的亲人的怪物，等目标完成后，她就想退役；她有着其他许多许多、天马行空的梦想……可女人却不为所动。濒临崩溃的绝望下，她竟是滑稽地，又哭又笑地，朝女人仰起头来。
“要不……我跟你上床吧？”
她迎着对方意想不到的目光，神色恳切地说道：
“然后，我忘掉自己听到的一切。你也忘记，在这里见过我的事情。”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荒唐的要求，女人怔了片刻，凉薄又嘲弄地，挑起了眉头。
「我说你，什么好处都想要吗？」
至于，当时那一句令人恐惧的警告，到底是什么，她并没有告诉我，正如她也省略了，两个人最终是怎么兜兜转转、情难自禁地搞在了一起的。
只知道在那之后，无论那个翅膀越来越硬的少女，再怎么激怒她的母亲，女人都会心平气和地无视她，又或是毫发无伤地闪避开她的攻击。一直到最后，她从母亲那里，也只学会了一个招式。
“说实话，真不知道她为什么执着于学习这样的招式，明明根本没必要用上的。嗯……不过，如果她会交朋友一点的话，说不定从她母亲带过的人那里，还可以学到更多的。”
金·史德莱默轻笑了一声，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转瞬之间，眼中的戏谑消失不见，转变为危险、沉暗而冰冷的注视。
“比如我，还有……即将被我「教学」的你。”
……
那天的闹剧，以我撞开身后的人群、拔腿就跑而告终。最后，她也没有把我怎么样。
或许是维尔德，或别的什么人告诫过她，在上诉期内，不可以对犯人施暴，否则一旦传出去，就是极度侵犯人权的丑闻吧。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终于知道，那天的莎容·维尔多斯，究竟对她的女儿警告了什么……
警告本身，并没有什么令人害怕之处。只是，其中隐含的，关于那个少女的信息……在一般人听来，特别是在行动署这样的地方，尤其令人不寒而栗。
尽管在我听说那个警告的内容的时候，关于格罗里欧的这个秘密，我已经知道了。
「如果你敢现在就修复这个印子的话……」
在当时和煦的阳光下，女人用无比平常的语气说道。
「我会用十倍的力气揍你。」
而那个当时躲在暗处、目睹一切的女人，也的的确确，一直死守着这个秘密……直到这个秘密的主人，自己不顾一切地将它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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