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沉沉的、近乎是梦境的感觉,我从来没被人这样抱过。紧缚的锁链,穿过我的胳膊、腰,随她的步伐晃动着,不时撞击在她的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寸感官,都被无尽地放大。
或许是怕太强的冲击会伤到我,才选择了这样惨烈的截车方式。她此刻,似乎还疼得说不出话来。平静的眉眼下,只有苍白的皮肤,揭示出这具身体所承受的痛苦——除了嘴唇以外,她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看得出分毫血色,被血黏湿的头发,被风吹起时,沉重得像是枯败的枝叶一样。
在这一片寂静的荒野,只有月光下缓慢摆动的枝叶,悄然地见证着这一场盛大、却无人注目的潜逃。
“为什么……”
听见我的声音,她的眉梢动了动,将我往上紧了一下,愈发用力地抱住了我。
“吓到你了吗?”
“不,”我听着她有气无力的话语,愈发地皱紧了眉头,“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呢?”
她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沾着血块的唇角,那抹笑意,也显得愈发艳丽,和凄然。
“没关系,我有九条命。”
绕过荒草丛生的树丛,斑驳的月光,在她的眉眼上,投下一片流转的、瑰丽的光影。她动作轻柔地,将我放在一辆摩托车的座椅上,为我解开周身的锁链。
垂下的发丝伴着若隐若现的清香,在我的皮肤上轻轻地摩擦着。直到沉重的铁链,带着冰凉的脆响,被她抛进树丛的深处。
一阵乱叶落下,我如梦初醒地,望着她长发飘飞的侧脸,和月光下绵延无尽的公路,忽然间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在我眼前的,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而在我分神的间隙,她将我的裤管往上撩起,竟没有分毫犹豫地,舔舐我膝盖上的伤口。
“不……”
我浑身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却被她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
垂落脸侧的发丝,被她尽数撩至了耳后。她无比仔细、而专注地,将扎进我肉里的玻璃碎渣吸了出来。酥麻与刺痛诡异地交织着。我用仅有的一侧指尖,扒住身后的车把手。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神色平静地直起腰来,从后座的包里取出了一卷绷带,将我尚在淌血的伤口紧紧包住。
“抱紧我。”
她挑起我的下巴,在我的嘴唇上,蜻蜓点水似地吻了一下。
骤然贴近的、皮革的气息,与她头发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她抓着我的手,环住自己的腰身。伴随着引擎发动的声响,一阵清凉的晚风,她的发丝也蓦地飞扬了起来。
……
夜色已深的郊外,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在飞速流逝的景色里闪烁着。凉爽的夜风吹在脖颈上。我仰着头,望着起起伏伏的山脉、平房、田野,还有深蓝色的夜空、零零落落的星辰……和她随风飘飞的头发。空旷的天地里,只剩下我与她,在这漫长的、无人打搅的时间里,奔逃着。
一切不起眼的事物,在此时此刻,都仿佛变得无比地美好。这个原本已近末路的世界,又重新在我的眼前展开——是她赋予我的,新的世界。
“我们之后,会去哪里?”
透过外衣破损的豁口,我将耳朵轻轻抵在她沾血的背心上。温热、有力的心跳,在呼啸的风声间,显得分外清晰。
“去比之前更安全的地方。”
她迎着面前的夜色,平静地说道。
“之前,我以为监狱也是安全的……抱歉。”
“不必抱歉。如果不是在监狱里,恐怕我就不是被刑讯、被审判,而是直接消失了吧。”
“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我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将环着她腰的手,圈得更紧了些,“我们现在,都在这里了。”
近在咫尺的体温,交织的芳香、腥热,和汽油的气味……这样鲜活的、新生的气息,令我不由自主地,落下了泪来。
随着引擎的震动停息,她将车停在了一条破落的小巷里。沉甸甸的背包被她挎在肩上,她牵着我的手,朝着那错杂凌乱的电线后、一线天的光亮走去。
“接下来,要走一段路了。”
一片昏暗的道路里,只剩下她的脚步和呼吸声,是那样清晰。她背对着我,暗暗地揉了揉我的指尖。
“这样,即便有人追踪到车,也不会立刻追踪到我们。要我抱你吗?”
“不用。”
“我背你。”
“我可以走。”
“你的腿受伤了。”
“这种伤,不算什么。”
她回过头来。眼尾闪过的一霎光亮里,我瞥见自己的倒影,在她的眼湖里,悠悠地颤动着。
“真的没事,”我握紧了她微微发凉的手心,“从小到大,我总是磕磕碰碰。经常在无意识间,身上就多出几处伤疤——我又喜欢反复撕这些伤疤……这些皮肉伤,根本没什么感觉。”
她皱着眉头,将我搂到了她的身侧。霎那间,她身体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包裹了我的全身。
“以后别再撕伤疤了,好吗?”
朦胧的月光下,她宛若带着雾气的眉眼,令我不禁看得入迷。直到她攥紧的指尖,掐得我的侧腰隐隐作痛。我强忍住泫然欲泣的眼泪,朝她点了点头。
她一路牵着我,穿过一座废弃的球场。视野的尽头,生锈的铁网门后,静立着的,是一栋白色的、大约三层的建筑。或许,是什么郊区酒馆的后门。
狭窄的过道中央,一座陡峭的楼梯,一直通向的二楼,看起来,就是今夜的目的地。阶梯的尽头,是一扇没有把手的门,只能从里侧打开,从外面看,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
“小心。”
她抬手,挡着我下意识张望的脸,从口袋里掏出一部一次性联络电话,向什么人发送了一条信息。
“不要被监控拍到。”
她一边打着字,一边嘱咐我道。
过了许久,那扇紧闭的门,被人从后方拉开。迎面而来的,暗紫色交错闪烁的光线里,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映入了我的视野。
而在我说话之前,那个人便摆出噤声的手势,目光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将我们迎了进去。
……
“叫我莉塔。”
昏暗的灯光下,这位阔别许久、本名叫做塔莎·图恩的故人,朝我转过身来。对视的一霎那,她眼角凄然的泪水,却是掩盖不住久别重逢的欣喜,将我的倒影也照亮了一瞬。
不同于从前盛装打扮的习惯,现在的她,只穿着一身简便的侍者制服。剪短了许多的头发,被她整齐地挽在脑后。帽檐的阴影下,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上,愁苦与坚韧的气息交织着。相比起我记忆里,她爱人在世时的模样,仿佛已脱胎换骨,又似乎从未改变过什么。
“你的伤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朝我靠近了少许,却又注意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关切地问我道,“是胸,还是肚子?有没有内伤?我给你拿药膏。”
“没有,我只是……”
嘴边的话语,被一阵冰凉的触碰打断。在我身侧的阴影下,格罗里欧暗暗地勾了一下我的手指,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
而余光里,女人担忧的目光,渐渐地顿住了。她神色疑惑地,迎着我茫然又紧张的表情,又望了一眼我身侧的人:“你的朋友说,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千万不能抱你来着……”
那位虚报信息的始作俑者,却只是低着头,无辜地挑了下眉毛。
紫色的光线下,她沾着血迹与发丝的脸,仿佛愈发地艳丽。闪动的眼睛,却带着隐隐约约的、天真又固执的期待。似乎,她还是那么介意让别人抱我……不论对方是什么人。我不禁无奈地转过头去。
还以为是什么机密的情报,不能让我们之外的人知道呢——而此时此刻,图恩女士察觉到异样的眼神,已变作一阵警觉的审视。
“孩子,”她凑近我的耳畔,低声道,“你被她挟持了吗?”
“我……”
余光瞥过那一双眨动的眼睛时,我还是心头一颤,妥协地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一些旧伤,确实不能受力。”
我望着面前这一道如释重负、却又心疼的眼神,指尖暗暗用力,将那个躲在我身后的阴影里的女人,拽到了我的身侧。
似乎是第一次站到我的朋友面前,她本能地抗拒着,往后退了一步。
或许是自出生以来,都没有「朋友」的概念,任何亲近的、非血缘关系的人,都会替代掉她心目中那个本应是唯一的位置。我无权干涉于她的认知……但是,对一个懵然无知的陌生人,生出莫名的戒备心,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别人,恐怕都只会平添烦恼。
我还是用力地攥住她的手,将她略显僵硬的身体,拉到了我的身前。
“「莉塔」女士,”我牵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介绍道,“不必为我担心。就像您当初救我于水火一样,如果没有她,我也断然无法活到今天……而且,如果不是她有心救您,当日,以我的能力,绝对无法阻拦住她的枪口。”
渐渐地,我感到自己怀中的身体,和对方眼中的戒备,都慢慢地放松了下去。虽然没过多久,这份松弛感,就在图恩女士亲切地想朝她靠近时,又一次烟消云散。
像一只敏捷而不让人亲近的猫一样,她动作极快地闪到了我的身后,只留下一个礼貌的微笑。
不过,没过多久,她也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位新的相识熟络了起来——她们真正意义上「共同的语言」。温塞尔的语言,与西维莱语,完全分属于不同的语系。由她说出来,似乎格外地动听。而她那唯一的倾听者,在那短短几分钟里,眼中交织的神色:恍然大悟、尴尬,抑或是讶异?五味杂陈地,犹如酒馆变幻的灯光一般。
直到图恩女士在送我们上楼之前,面色微微发红地,对她比了个神秘的手势;我始终不得而知,在方才的几分钟里,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寂静的走廊里,她牵着我的手,安静地神游着,心情似乎变得好了许多。
“没有立法规定在国内只能说西维莱语,真是遗憾。”
“的确。”
暗黄色的灯光下,她精致的侧脸上,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也被掩盖在了发丝错落的阴影中。
“可是,违反法律的事情,难道我们做得少了么?”
我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论交谈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至少刚刚,她们难得地相谈甚欢,哪怕是拿我做谈资……这世界上,我最能信赖的两个人,也总不至于会密谋将我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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