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座废弃饭店的后门出去,是一座许久未曾被使用过的小型车库。密不透风的通道,天花板上的灯都已经损坏了,即便在白天,也是黑压压的一片。零星停放的几台车里,只有一辆,还未被积上厚厚的灰尘。她牵着我,朝那台车走去。
“你坐后排。”
她拎着手中沉重的行李,绕到后备箱前,将钥匙插了进去。
随着啪嗒一声轻响,箱盖缓缓打开——透过逐渐消退的阴影,隐约可以看到,一团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黑色物体……
在我们得以看清,那是一个蜷缩的人之前,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响,对方已经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向她的脖颈踢去——
霎那间,仿佛空气都凝滞了一秒。她咬紧了牙关,额前的发丝,也被对方的动作带得飘起。
一阵簌簌的寒风带过,在她擒住那人的脚腕前,对方已变换了方向。
瞬息的几秒钟内,她们反应极快地,互相袭击、又扑空了好几回,动作迅速得几乎能看见残影。
那个人身上行动员的制服,此情此景,却是令人不寒而栗……但似乎她的目标,并不是身为吞噬者的格罗里欧,而是——身为逃犯的我。
当那人空翻落地,转身朝着我扑来时,透过飞起的一缕金发,那一弯熟悉、又令人战栗的眉眼,令我的呼吸都停滞了下去。
“一夜没见。”
灰暗的天花板下,即便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她还是游刃有余地笑道。
“你想我了吗?”
来不及被人阻挡,那一只冰凉、带汗的手,已啪地一声,将我的嘴巴牢牢地捂住。强烈的冲击力,混着车箱里汽油、和灰尘的气息,呛得我眼中泛泪,几乎咳嗽出来。
“如果乱来的话。”
她挟持着我,嘲弄地看着格罗里欧目光冰冷地、将包里取出的散弹枪架上手臂的动作,低声道:“我就在这里吞了她。”
急转直下的空气,近乎已降到了冰点。
我被她钳制在肩头,在这千钧一发间,近乎窒息地呼吸着。掐在我脸上的手,仿佛也有了灼热、刺痛的温度。而那个举着枪口的女人,也是眉头紧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慢慢地将手放了下去。
凌乱的散发,垂在她的脸侧。那一双暗蓝色的瞳孔,犹如被迫敛起的寒刃一般,锋利地审视着,这个或许是虚张声势、又或许是真正的吞噬者的女人。
可对方身上的寒冷与敌意,却已在转瞬间,化作了一如既往的轻浮。仿佛刚刚,不留余力地打斗着的,是另一个人。
“嗯,”她似感满意地,透过我近在咫尺的领口,悠悠地扫视着,“你们昨晚,做得很激烈啊。”
此时此刻,没有人还有兴致陪着她玩笑。在她身后的人,强压着近乎要透体而出的杀意,面色阴沉地,仿佛要将她挫骨扬灰。
“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她毫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会把她带去该去的地方,而你,没办法阻止我。很抱歉,我也不喜欢这样棒打鸳鸳……还是棒打鸯鸯?”
喷溅的血点散开,淅淅沥沥地,落下一滴滴刺目的腥热。
我攥着从包里摸出的剔骨刀,刺进她手腕关节的缝隙里,转刃,将筋与血肉挑了出来。
虽然没能斩断她整只手,但已让钳制着我的掌心,无力地垂了下去。趁势脱出的瞬间,我反手刺进她的右眼,一道以血珠串成的弧线,在空中飞洒而开。
刀刃划过时,将我的脸刺破了一道豁口,可事到如今,这样的痛苦,已经不足以让我皱一下眉头。
比起她要对我做什么……她要将我们分开,更加地令我绝望、抗拒。
这个女人对于疼痛的耐受能力,似乎也出奇地高。哪怕被利刃剜进眼睛,她也只是垂着头,闷哼了一声。散乱的发丝沾着血,无力地垂下,将她的伤口、与神色,遮盖在浓郁的阴影里。
在她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之前,一道震耳欲聋的枪声,就已经将那颗脸色发白的头颅,和捂脸的手,打成了碎沫……
毫无预兆地,直面我而来的,地狱一样的画面。
一片模糊的暗红色里,黏稠、温热的血点,一粒、一粒,飞溅在我的脸上,甚至还带着骨头碎片的,锋利的触感……颤悠悠的回音与热浪里,我恍惚地,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看着面前这一具无头身躯,随着无力的一声轻响,跌跪在地。
“金……”
我近乎无意识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几秒前,还悠然自得地说笑着的人——哪怕在我的眼中,已经恶贯满盈,哪怕是我的敌人……
可看着近在脚边的,这一具颓然倒下的、惨烈的身躯,那道枪声还是如惊雷一般,回响在耳侧。我的眉心猛烈地颤动着。握着刀柄的手,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恶寒。
那被她如恶作剧般留下的抗凝血剂,还停留在我的身体里。从脸上伤口淌下的血丝,温温热热的,像无法停息的眼泪。
随着耳畔发热的嗡响,一阵轻而密的脚步声,朦朦胧胧地,朝着我的方向靠近。直到冰凉的力道握紧我的手背,我才如梦初醒地,被从意识迷离的深渊里拽了回来。
“走吧。”
格罗里欧略带担忧地,注视着我的神情,手上的力度却是毫不动摇的坚定。
匆忙地,被她拉走的瞬间,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晃动、模糊的画面里,瘫倒在地上的那具身体,还是一动也不动,像一个沉重的布袋,毫无生气。也让我的心脏,愈发地落入谷底。
“她会不会,只是个普通人?”
我身体发冷地,转过头去,望着眼侧飘飞凌乱的发丝出神。
“我不知道。”
她皱着眉头,话语里没有明显的波动,只是握着我的指尖暗暗地攥紧了几分:“我们没有时间考虑这些。”
我沉默地,听着耳畔呼啸的凉风、与脚步声,将翻涌到唇边的话语尽数地咽了回去。
从昨天夜里,到现在,我也想象过无数次,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自己能够像她那样毫不犹豫地,做出一切保全自己、保全她的决定……哪怕代价,是其他人的性命。
可是,当实际抹杀的,是自己认识的人,而不是一个陌生的符号——带着回忆里,或可憎、或可怜的话语、和一幅幅画面,堆积出一条生命的重量,似溅出的血液那般厚重……不论是我,还是她,恐怕都无法做到面不改色。
只是,在开出致命一枪的她面前,我实在没有资格去纠结什么。
“谢谢你。”我低着头,轻声道。
“谢我什么?”
“明知道她是冲我来的,却还是把自己卷了进来。”
“如果不带走你的话,”她只是淡淡地说道,“就没有意义。”
上午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身上。伴随着一阵略带燥热的疾风,和急促、错落的脚步声,一线灰白的天空,从车库狭窄的入口,向我们缓缓展开。
“说到底,从出生以来,我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目光迷茫、而淡漠地,望着面前灰茫茫的一片天地,平静的气息声,似乎并不因为奔跑而感到疲惫。
“无论是作为吞噬者,还是作为一个不被母亲欢迎的孩子……从根本上,我就不明白,来到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从外界寻求意义。最初,是想和母亲接近,但直到她死,这个目的都没有达到;然后,是不断地工作、立功。到后来,还借助那个父亲,还有「春」的资源,去搜罗许许多多的目标和线索——说实话,身为吞噬者,却假扮成人类的战士,我并不明白有什么价值……只是这样做了,我或许就有机会,让自己的位置变高,高得能够查阅那些绝密的卷宗里,被封存的真相。
“可是,这也是没有意义的……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处在能够接触到真相的位置。那些能够晋升上去的,也只是些容易把控的棋子罢了。最近,因为你的一些事情,我越发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当初,为了这些毫无意义的目标,把你卷进危险里,我很抱歉。”
我沉默地,听着她那些唯恐来不及似地、毫无保留地倾吐的心声,只是用力地,攥紧她微微发凉的手指,直到我们的手腕颤抖着,在身旁流逝的疾风里,渐渐地感到麻木,麻木得只能感受到彼此脉搏的跳动——
“不,”我低声道,“我所经受的危险,不一定与你有关。而且,当我知道,不是别人,而是你,指使「春」把我拉进来的时候,我……”
我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这样的话,我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但默默注视着我的她,似乎也已在无言中,对一切心领神会。她转过头去。在两侧飞速流逝着的,高高低低的、建筑的阴影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搭在她的脸上,显得她本就英气的眉眼,愈发地清冷动人。
“万幸,那时候,「春」没对你做什么手脚……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那些人还没找上他吧。
“这个人,没有感情,也没有义气,只收钱办事,我原本知道的——作为交换,我也把「遗产」给了他。但到头来,也被他摆了一道……是那些人给的好处更多吗?”
她切切地压低了眉头,本就冰冷的目光中,愈多了一分肃杀的寒意。
“也或许……”
我迟疑着,颤动的视野里,维尔德、海耶斯、金……许多人的面孔,如同转瞬即逝的烟花般,随着疾速变幻的街景、建筑与雕塑,在杂乱的脑海中闪烁着。
她牵着我,跑过了一处废弃的公园旧址——接下来,我们将要通过后方的码头,乘船离开这座城市。只要离开了……只要几步,或许,便能暂时摆脱这迫在眉睫的、亡命之徒的身份。
扑面而来的凉风,混进了几丝湖面的水汽。我用力地呼吸着,让自己逐渐加速的脉搏平复下来。
“或许「春」并没有收到那笔钱呢?毕竟,你的假死,被当成了谋杀。维尔德来问过我,而我当时,还不知道你的计划……”
“不管怎么样。”
她猛地刹住脚步,将我用力甩到身后,目光迅速而冰冷地,瞄准了肩上的镜头。
“下一次见面,我会杀了他。”
被惯性甩飞的背包,还没来得及落回肩上;一道突兀、响亮的枪声,就伴着碎裂的玻璃,如同千万发闪着寒光的冷箭,向着四处爆开。一片弥漫的硝烟、与黄土里,她将我掩着头,扑倒在地。
就着仓促回头的一瞬余光,我惊魂甫定地看见,先前,车库里的那一台旧车,正飞驰着与我们擦肩而过,带着弥漫而起的尘土、刺耳的摩擦声,和油烟味,重重地撞上了尽头仓库的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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