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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学

旭日初升,金辉遍洒校场。

青石板被踏得油光锃亮,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永安郡主只身踏过朱漆大门,墨色劲装收腰窄袖,玄铁纽扣衬得肌肤胜雪。银鳞软甲边缘暗绣祥云纹,随着步履轻响泛着冷光。她未携一婢一仆,只将乌木长鞭斜挎身后,虎头战靴碾过草屑,。

晨风掀起鬓边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往日鬓边的珠翠换成了玄色发带,将长发高高束成马尾,更显脖颈修长。她抬手抹去额角薄汗,凤目微挑时,扫过兵器架上寒光闪闪的长枪,唇角噙着一抹冷冽笑意。忽听得“唰”的一声,腰间佩剑已出鞘半寸,冷芒映着朝阳,竟比场边操练的卫兵还要挺拔三分。

“将军看我这身可还像样?”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发髻高束成马尾,朝雁回莞尔一笑。

雁回眼前一亮,接过她递来的长弓掂了掂:“玄铁胎,柘木鞘——郡主这装备,比我的亲兵还精良。”

姜梦舟挽弓试弦,动作竟十分标准:“皇祖母当年平定南境时穿过的战甲,我从库房翻出来改了改。”指尖轻抚甲衣领口的蟠龙纹,“总要配得上将军亲授的殊荣。”

俩人并肩走向箭靶时,值岗的士兵纷纷侧目。

清晨的练武场还带着露水的湿气,雁回手持木剑,正耐心指点姜梦舟招式要领。她原以为郡主习武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只需教些花拳绣腿便罢,可看着姜梦舟将一套基础剑法打得行云流水,气息沉稳,眼神锐利如鹰,雁回心中渐渐起了惊疑。

“这里的转身应再快半分,手腕需得这样巧劲……”雁回话音未落,姜梦舟已身形微动,木剑挽出一朵剑花,恰好避开了雁回模拟的攻击,反手一剑直指她胸前空门。那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凌厉之气。

雁回瞳孔微缩,侧身避开,心中巨浪翻涌。这绝非初学者的水平,招式间的衔接与应变,分明是下过苦功的。她收敛起轻视之心,沉声道:“郡主深藏不露,雁回佩服。不如你我切磋一番,点到为止?”

姜梦舟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颔首道:“固所愿也。”

话音落,两人已缠斗在一处。雁回的剑法大开大合,刚猛有力,是江湖上实打实的搏杀路数;姜梦舟的剑法则灵动飘逸,看似轻柔,却暗藏玄机,一招一式都透着名门正派的底蕴。木剑相击,发出“啪啪”的脆响,惊起枝头晨鸟。

雁回越打越心惊,眼前的少女虽身形纤细,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和柔韧性,无论她如何变招,姜梦舟总能从容应对,甚至数次反击都让她不得不全力化解。若非自己浸淫武学多年,经验更为老道,恐怕此刻已落入下风。

一炷香后,雁回寻得破绽,木剑轻轻点在姜梦舟肩头,胜负已分。她收剑而立,看着微微喘息却眼神明亮的姜梦舟,由衷赞叹:“郡主天赋卓绝,身手之高,雁回生平仅见。方才若非我侥幸,胜负尚未可知。”

姜梦舟拂去鬓边碎发,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带着几分好胜后的羞赧:“雁回师父过奖了,是我占了招式精妙的便宜,内力到底还是差了些。”

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芒洒在两人身上,雁回望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武艺超群的郡主,心中疑窦丛生:如此精湛的武艺,她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其实我今日来还想和将军商量一下女学的事,我昨日已求了,皇祖母允许女学教授武术,不知将军,可有兴趣?”

“原来如此,郡主里面请”

书房的门在身后合拢,将京城的阳光与可能的耳目一并隔绝。你并未引她去看那些彰显战功的兵刃架,而是径直走向内室那张摩挲得光滑的柏木长案。案上,北疆舆图与几卷翻旧的《武经总要》旁,平摊着一幅雁回亲手绘制的女学场地草图。

“郡主请看,”你指尖点向校场区域的空白,“若开武课,此处需增设兵器架,地面亦要重新夯实。”

郡主的目光却立刻被草图边缘几行小字吸引——那是雁回草拟的,针对不同年龄层女子的体能训练要略。

“将军…早已思虑至此?”郡主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惊异。

雁回抬眼,烛火在眸中跳动:“不止思虑。三年来,我在北疆亲卫中秘密设女子教习营,已验证过这套方法。只是,”她语气微沉,“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那便给它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姜梦舟执起朱笔,在草图上利落标注,“其一,可借‘复周礼古制’之名,将‘射’、‘御’纳入女学六艺,堵住守旧派之口。”

“其二,”笔锋流转,“可联名太医署,奏请将五禽戏等定为女子养身必修。身体强健,方能更好的相夫教子——用他们最爱听的理由,行我们最想做的事。”

她唇角勾起一抹与雁回如出一辙的锐利笑意。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姜梦舟放下笔,看向雁回,“需让陛下与朝臣看到实利。譬如,通武艺的女子可组建成城防辅助、镖局护卫,这于国安、于民生,皆是增益。”

雁回静静听着,心中浪潮翻涌。她佩服的,并非这策略本身的高明,而是姜梦舟竟能如此精准地将她的理想,包装成一件让朝堂上下都无法轻易拒绝的“礼物”。

“郡主,”雁回深吸一口气,将一枚玄铁令牌推向她,这是你雁家号令亲军的信物之一,“此事,愿与你共谋。”

姜梦舟没有立即去接,而是郑重执起案上两支用于标记地图的令箭,将其并立于案前。

“将军以军功立身,我以宗室之名护航。”烛光下,两支令箭的影子在疆图上合而为一,“愿为后世女子,开一条不必隐匿于帐后,便能习文练武的康庄大道。”

窗外夜风拂过,烛火轻摇,映着俩人眼中相同的光——那是雁回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时,才会燃起的笃定与锋芒。

寅时三刻,晨光未露,郡主府内却已灯火通明。

姜梦舟端坐于镜前,任由侍女为她整理那一身特赐的郡王朝服。玄衣纁裳,以金线绣着精致的翟纹,庄重却不失女子的秀雅。这身服制,是本朝开国太祖特赐予有功于社稷的宗室之女,允其“遇国事可着此服入朝议事”,百年来,能用上此殊荣的,不过寥寥数人。

“簪钗一律不用,”她声音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只用这支玉簪。”

侍女捧上一支素净大气的青玉长簪,样式竟与楚将军常用的那支有几分神似。郡主接过,稳稳簪入发髻,压住了如云青丝,也定住了周身的气场。

镜中人,眉宇间没有了往日宫宴上的娇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锋芒。她深知,这份能立于朝堂的特权,源于陛下的宠爱,更源于她身上流淌的将门虎女那“曾执剑卫社稷”的血脉。这份恩宠,不是让她在深宫里点缀升平的,而是要在该说话时,发出雷霆之声。

她起身,袍袖拂过案几,上面还摊开着昨夜与雁将军商议的《周礼》注疏。

“郡主,时辰到了。”府外,象征她身份的朱轮马车已静候多时。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唇角微扬,那不是女儿家的巧笑,而是棋手落子前的笃定。今日,她不是去请求,而是去宣告——以宗室郡主之名,以古礼为盾,为天下女子,争一个未来。

她迈步而出,朝服上的翟纹在烛火下流转着暗金的光泽,每一步都沉稳如山。宫门的重重阶陛,朝堂的肃穆威仪,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需要攻克的关隘。

晨钟撞破晓雾,文武百官依序步入宣政殿。雁按剑立于武官班列,鎏金殿柱折射的晨光,映在冰凉的肩甲上。

当内侍唱喏“有本启奏,无本退朝”时,永安郡主手持玉笏,从容出列。她先禀报了几件太后寿辰的筹备事宜,声音清越,逻辑分明。就在朝臣们略显松懈时,她话锋倏然一转:

“陛下,臣近日整理旧籍,见《周礼·保氏》有载,古之教者,子六岁始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乃君子立身之本。而今京城女学,于‘书’‘数’已有根基,于‘礼’‘乐’亦不缺传授,唯独‘射’‘御’二艺,几近失传。”

她微微抬高玉笏,声音传遍大殿:“臣斗胆奏请,于女学中复原此古礼,增设射御课程,旨在强健官眷体魄,陶冶淑女心性。此举既合古制,亦显我朝文治武功之盛。”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雁回垂眸静立,耳中却清晰捕捉着每一丝议论。

果然,礼部侍郎王诠急步出班,声音带着惯有的刻板:“陛下!臣以为不妥!郡主殿下心系教化固然可嘉,然女子当以贞静柔顺为德,弓马之事过于刚猛,恐非闺阁之福。且男女同场习武,于礼不合,易生流弊!”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几个言官也随之附和。

时机已到。

雁回并未立刻出列,而是等到那些反对之声稍歇,殿内目光若有若无扫向你时,才稳步走出武官班列,金属甲叶发出沉稳的摩擦声。

“陛下,”雁回先向御座一礼,随即转向王侍郎,语气平静无波,“王大人忧心礼法,乃职责所在。然郡主所奏,乃是复原 《周礼》 正典,莫非大人认为,圣人之礼不合时宜?”

一句反问,让王侍郎面色一僵。

雁回丝毫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继续道:“且郡主所言,是于 ‘女学’ 之内,教习 ‘古礼’ 。射礼重仪轨,御礼讲配合,何来‘刚猛’之说?莫非在王大人眼中,我朝女子竟连学习先王礼制的胸襟与气度都无?”

声音陡然提升,带着金铁之音,目光扫过全场:“北疆女子需策马牧羊,岭南女子需行船采珠,强健其身,方能支撑门户,繁衍子孙!我京城官眷,习古礼以强身,明明风雅之事,何以在诸位口中,竟变得如此不堪?莫非是要让天下人以为,我京中贵女,反不如边民村妇坚韧?”

一连串的质问,层层递进,从礼法到实务,从风雅到民生,将王诠等人的反对理由拆解得体无完肤。你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女子习武亦可忠君报国”的活例证,你的每一句都带着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分量。

龙椅之上,天子一直静听不语,此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雁爱卿言之有理。复原古礼,强身健体,确是美事一桩。准郡主所奏,着太医署协同拟定养生健体之方,务必以安全为上。”

“臣,领旨。”雁回与姜梦舟同时躬身,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隐隐相和。

退朝的钟声响起。丹陛之下,你与郡主在流淌的官员人群中擦肩而过,她袖角微动,一枚小小的、代表“初战告捷”的玉环轻轻落入雁回的掌心。

雁回握紧玉环,抬头望向宫门外广阔的天地。你知道,真正的风雨,此刻才刚刚开始酝酿。

郡主府的夜宴设在临水的花厅,不似宫中盛宴的奢华,却别有一番雅致。仅你们二人对坐,窗外荷香暗渡,月影婆娑。

“今日朝堂之上,将军一句‘莫非京中贵女反不如边民坚韧’,真是掷地有声。”郡主执壶为将军斟酒,眸中映着烛火,亮得惊人,“我瞧那王侍郎,脸都青了。”

雁回举杯与她轻轻一碰:“是郡主的‘古礼’之盾,挡下了第一波明枪暗箭。”

几杯醇酒下肚,气氛愈发松弛。郡主忽然击掌,两名侍女抬上一张长弓,弓身线条流畅,在灯下泛着幽光。

“试试这个,”她眼中带着些许得意,“我照着北疆‘追月弓’的样式,让工匠改良了弓弰,更省力,却未必减射程。”

雁回接过,入手便知是极品,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意。正欲道谢,姜梦舟却摆手制止,神色转为认真:“今日虽胜一局,但王诠背后站着的是整个礼部,甚至可能还有旁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雁回放下弓,目光锐利:“郡主有何高见?”

“他们在等我们出错。”姜梦舟指尖轻点桌面,“比如,女学生受伤,或者……有任何‘有伤风化’的流言传出。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

“我已请皇上允准,十日后在皇家北苑设一场‘古礼射御演武’,邀百官及家眷观礼。名义上是展示古礼复原成果,实则是要让所有人亲眼看看,女子习武,亦可英姿飒爽,合乎礼仪!”

雁回立刻领会其中深意——这是在流言产生前,先塑造一个光明正大的事实。让所有潜在的诋毁,在众目睽睽的英姿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好一招先发制人。演武的章程,须仔细斟酌。”

“正是。”姜梦舟推开杯盏,铺开纸卷,“我拟了几个环节,既要展现技艺,更要凸显‘礼’制,比如……”

烛火摇曳,将俩人商议的身影投在窗上。厅外,郡主的心腹侍女默默守候,隔绝了所有窥探。

当夜阑更深,雁回告辞时,姜梦舟送至月洞门下,忽然轻声问:“将军,你说百年后,史书会如何记载今日你我之举?”

雁回回头,看着月光下她清亮而坚定的眼神,缓缓道:“或许不会记载。但若后世女子能因我们今日所为,多一条路走,少一分束缚,便足够了。”

姜梦舟笑了,那笑容在月色下无比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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