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儿郎当穿过长廊,我走到楼梯间,磨磨叽叽爬上四楼,耸拉着头,恹恹地站到董月玲的校长办公室门口。
按照我的性格,我是不怕被老师谈话的,我脸皮够厚,不开心的事儿忘得也快,可现在……
由于我家没人照顾我,他们都在医院看顾我老爸,再加上原来市中心的私立学校我已经读不起了,因此,我被扔到了这所镇上的寄宿制中学,一个月只能放一次假。
董月玲知道我家里情况比较特殊,特意开恩,允许我每周末离开学校一天,但前提是,我必须忍住我躁动的天性,绝不能做她不期望我做的任何一件事。
抬起敲门的手,想到三天后可能见不到我老妈,我眼睛一阵泛酸,像一口气吞了三斤柠檬,一米八的个子整个颓下去。
——我本不是过度依恋父母的人,但年前老爸的病危通知书接二连三地下,我知道,老妈是很需要我的。
尽管我做不了什么,作为易受感染的未成年人,甚至不被允许进入ICU探望*,但好歹,抽条儿以后,我还有宽阔的肩膀,可以让疲惫的老妈暂时倚靠一下。
鸟累了总要歇息在树上的,从前,老谢这棵大树上有两只小鸟,现在,其中较小的一只不怕黑,一头钻进了土里,竟也奇迹般地发了芽,虽然枝干尚且细瘦,但至少风吹不折,雨淋不死。
蜷起的手指快要扣上办公室暗红色的大门,我停下,犹豫两秒,把我的手旋转半圈,看着手掌根去年被学校外围墙上碎玻璃扎出的连串的疤,下定了某种决心。
“咚、咚、咚……”
门被我轻而缓慢地敲了三下。
我低下头,顶着门,闷着声说:“老师,我,谢沉玦。”
董月玲回应得很快,她的声音隔着门比我还闷地传进我耳朵里:“进——!”
搭在把手上的手用力。
推开门的瞬间,我努力振奋起颓丧的精气神儿,把手揣进黑白校服兜里,假装无事发生,油嘴滑舌道:“好久不见啊月玲姐——”
“最近在哪儿发财啊?”
趁她还没凶我,我立马装起乖来,试图减轻惩罚,可可怜怜但仍旧姿色不减地嘟囔:“饭吃饱了也不顶饿,这才上了两节课,我这大个儿饿得都快趴地上了。”
“月玲姐姐——”我靠近她的办公桌,凑近她,眯起眼,以我最迷人的笑容,乖巧地笑道:“赏点儿吃的呗,您好好的学生要长不高了。”
我妈很吃我这套,毕竟我有这么帅,这么讨喜,月玲姐也是,她本应该笑着打趣我的,但她这次没有。
唯独这次没有。
她不说话,转身,拉开一个抽屉,心神不宁地从里面扒出一个法式小面包,悬在半空,又恍惚地放进去,把整个零食抽屉抱到办公桌上,推到我面前,语气平静道:“你自己挑吧,想吃多少吃多少。”
校长董月玲的办公室里有吃的,这几乎是全校都知道的事儿。
我们这个学校是镇属公立中学,经费自然是比不上我从前读的那个私立学校的,这里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经营的豪华高档餐厅,可青春期正长身体的男孩女孩们又太容易陷入饥饿状态了,于是,董月玲的一部分工资就成了全校学生的“赈灾粮”,只要敢,只要想,谁都可以去享用。
看着她的反应,惯会察言观色的我身形一顿,被她这副样子吓得不轻,可以说,吓得非常、非常狠!
难不成我会半夜梦游?在不知不觉间,在脑子不清醒的情况下,犯了脑门要吃花生米的罪?
可苍天啊,我实在想不明白,我到底何错之有啊!
我现在明明乖得很过分啊!
“突然不是特别饿了,嘿嘿……”我看着董月玲,讪讪地笑着,推开我与她之间诱人的零食抽屉,拉来房间内其他会客的凳子,脊背挺直,坐在董月玲正对面,把两只胳膊都拿出来,放在她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上,臂弯呈标准的九十度,右小臂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左小臂上——整个人比小学教室里,公开课上,坐得最板正的小学生还像样!
“一进这办公室,月玲姐的学识和素养就迎面朝我吹拂而来,令我感受到了强烈的饱腹感!”我很有信念感地点着头,语气坚定,然后……
整段垮掉。
手臂撑在桌子上,屁股离开凳子,我急急地向前探身,脑袋往董月玲的方向窜,离得近时,目光闪烁,声音放低:“所以老师,我怎么了?”
为什么叫我来?
我哪里做的不如你意了吗?
没想到,有一天,野兽收起犬齿和利爪,我们大名鼎鼎的玦哥也能变得这么小心翼翼。
董月玲让我坐好,我听成了“做好准备”的“做好——”,愣神等她后面的“准备”二字,直到她重复第二遍,我才听清并坐下。
“沉玦啊……”董月玲开了口,语气沉重,神态不似平常。
冥冥中若有所感,我敛起面儿上的嘻嘻哈哈,轻哼:“嗯?”
董月玲合拢双手,掌心竖着贴紧掌背,搭放在办公桌上,没说话,只是紧皱着眉头,透过厚厚的眼镜,专注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忽然!
漆黑的瞳仁不再愁态遍布,反而化成水,混满了无边的爱与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嘴唇尽管轻轻动了动,却到底没有发出声音,像是不忍心再继续说下去。
她失去果敢和干练的样子令我感到新奇又害怕,我强忍着心中的忐忑,乐观地摆摆手:“欸,您就说吧,我受得住……”
大不了周末我偷着翻墙出去找我老妈呗。
如果董月玲真的不准我出去的话。
玻璃连片扎进手掌固然很疼,但老妈带着热度和皂香的怀抱足以将其疗愈。
董月玲松了松紧绷并下压的上眼皮,眼眶倏地变红,又快又急,上下把牙一咬:“沉玦,医院刚刚给老师来电话了……”
这句话和董月玲的神态搭配起来,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全世界所有的灾厄,令我心口打抽,腿忍不住发颤。
——医院一般是不会主动联系到我这里的。
“啊,”这样啊,我愣愣地边点头边说,时间流速突然变得好慢,我也变得好慢,我的四周下起了粘稠的胶水雨,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孔隙都封死了。
呼…呼呼…呼……
空气无法交换,空气,需要空气,好闷,我要死了,我要憋死了……
董月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压着嗓子眼儿里的涩,无力地叫我的名字。
我被她短暂地唤醒,眼里明明开始不受控地蓄水汽,还装作无所谓,天真地咧嘴笑起来,假设道:“一定是我老妈想我了对吧?”
“一定是这样!”我笃定。
我不能不笃定,否则,这对我来说就太……
太残酷了!
“您刚刚就不应该挂我妈电话的,老师,您得喊我上来接,我妈得听到我的声音才能安……”
“沉玦!”董月玲打断我失魂落魄的胡言乱语。
她盯着我脸上一眨眼流下的满满四行眼泪,印证了我的猜想,残忍地给我判了死刑:“你听我说,沉玦,我不能瞒你,半个小时前,你爸爸的呼吸没了,随后,心脏停止跳动,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瞬间,天旋地转,箭矢射中双目,分不清东南西北,虚假亦或真实。
哈哈,哈哈哈。
我服了。
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她说什么?
她说老谢的呼吸没了?
骗谁呢!我小时候,老谢刮胡子前,总爱把我强迫着捞起来,用下巴扎我的脸,看我被惹恼的样子大笑,那胡渣的硬度和灼热的呼吸作弄在我脸上,我这辈子都忘不掉!怎么会没有呼吸!?
她还说,说老谢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以为我没躺进老谢的怀里过吗?她以为我没用后背感受过老谢心脏蓬勃的生力吗?她以为我的耳朵没有凑近听过老谢的心跳吗?她凭什么说老谢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小玦……”董月玲拿纸给失神的我擦泪,同时,试探道:“你觉得老师怎么样?你想不想跟老师和老师的家人一起生活一段时……”
“我爸死没死都还没确定呢——!”我打断她,冲着她大吼,怒火和恐惧冲昏了我的大脑。
我一拳砸向办公桌,将桌子砸出凹陷,砸得震天响,不敢置信地瞪眼歪着头质问她:“你就当我妈也死了?”
什么叫离开家和她一起生活?
她难道不知道她这是在往我心口上扎吗?
我沉下断眉,恶狠狠地盯着她,仿佛她是我的死敌一般,强撑着吼道:“我用不着你可怜我!用不着任何人可怜我!”
“你以为我谢沉玦是街上没爹也没妈的一条流浪狗吗?!”
董月玲也开始流泪,她脸上没有被我冒犯的不悦,只是抓住了我迅速肿胀起来的拳头。
还没等我有所动作,我听到她哽咽地说:“沉玦啊,医院还跟老师说,你妈妈三天前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一人离开了医院,一直联系不上,失踪直到现在,警察已经备案,但还没有任何消息。”
“咚”一声,我腿软,脱力磕跪在地上。
董月玲见状赶紧上来拉住我,怀抱同样温热,同样拥有皂香,同样是女人,我却好像被冻僵了。
三天前,三天前我刚去医院见了我老妈一趟,好好的,都好好的啊……我不信,我推开她,我踉跄着站起来,我要回家。
董月玲拽住我,她在和我说话,但我已经听不清了,耳鸣,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放开我!”我扭头,甩开她的手,已经耐心全无。
她还要拽我,我像被撒旦附身,恶毒地吐出令大家都难堪的话:“如果你不把我绑在这里,我根本就不至于是现在这幅一无所知的模样!你用我妈把我像狗一样拴住了,你以为这是为我好吗?你以为我在这里能学的下去吗?如果事实真的像你刚刚说的那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董月玲,我恨你!都怨你!”
董月玲被我吓傻了。
我很愧疚,我真的好愧疚,我不该这么说的,我不该把刀尖对准关爱我的人,但我已经没有精力管了,我拉开门,闷头就往外跑。
“小玦!小玦!”
“对不起,小玦!”
“你去哪啊?你等等老师!老师开车带你去……”
*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Intensive Care Unit),为重症或昏迷患者提供隔离场所和设备,提供最佳护理、综合治疗、医养结合,术后早期康复、关节护理运动治疗等服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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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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