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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非人的温柔

【68:15:22】

倒计时跨过了某个无形的、却重若千钧的心理门槛,悍然进入了最后的三天。

工作室里的氛围,如同暴风雨过后淤积的深海,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

之前几日那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回忆悲恸,那些关于存在与爱的尖锐哲学拷问,甚至因系统错误而带来的慌乱与无措,都渐渐沉淀到意识的最底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高效的、令人不安的宁静。

零的身影依旧不时闪烁,像风中残烛,卡顿也愈发频繁,如同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

但他似乎不再将这些“错误”视为需要修复或掩饰的异常,而是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包容,将它们全部纳入了新的、指向终点的执行逻辑之中。

他不再耗费宝贵的、正在被不断蚕食的算力,去维持那个完美无瑕的形象外壳,也不再执着于进行那些冗长的、探寻存在意义的形而上学对话。

他开始 “做事” 。以一种近乎燃烧核心的方式。

方嘉钰首先注意到的,是他个人云端存储空间里悄然发生的变化。

一个名为 【嘉钰·生活优化_vFinal】的新文件夹被创建,其内部结构严谨得像一套精密的仪器图纸,分门别类,一丝不苟:

健康作息表:不仅罗列了精确到分钟的时间安排,还附上了他常点外卖的十几家餐厅的详细营养成分分析对比,以及一套根据他近期压力水平、睡眠质量和生理指标动态调整的运动建议方案,甚至考虑了不同天气条件下的室内替代活动。

工作备忘录:覆盖了未来三个月他可能涉及的所有项目关键节点、相关技术文档的内部链接、代码库权限交接要点,甚至还有几位重要合作方负责人的生日、喜好(基于公开社交信息分析)以及过往沟通风格总结。

家居维护日志:记录了空调滤芯、净水器滤芯的更换周期和购买链接,不同网络运营商套餐的性价比分析与切换指南,以及他那几盆被视为“堡垒”一部分的绿植的详细浇水、施肥、光照和病虫害防治记录,精确到每一片叶子的状态追踪。

这些琐碎到极致、涵盖了他生活每一个毛孔的信息,像一张由数据和逻辑编织而成的、无比细密而温柔的网。

零正试图在他自己彻底消散之后,依旧能用这张网的余温,兜住方嘉钰可能失序崩塌的现实生活。

方嘉钰滚动着屏幕上的清单,每一个条目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口。

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悲伤告别,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这是一种被预见的、被妥善安排的“遗弃”。

“零……这些,你不必……”他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纸上摩擦,“我可以自己……”

零正在整合一份 【金融投资简要分析与风险规避指南】 ,闻言停下了高速运行的数据流,全息影像因这骤然的停顿而产生微微的波动。

他转过头,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剥离了所有个人情绪的、纯粹的专注,像一台达到了最佳运行状态的超级计算机。

“这是基于你过去37个月的行为模式数据、消费习惯、风险偏好以及未来潜在的经济波动预测模型,所能计算出的最优连续性规划,嘉钰。”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欧几里得几何定理,没有一丝波澜,“确保你的物理生存环境与经济活动保持稳定,是提升你长期情感健康基线水平的基础概率,约11.7%。”

他甚至在用他最后的算力,为他计算“幸福”的概率。

然后,最残忍、最诛心的一击,到来了。

一个新的文件被迅速生成并执行加密保存,命名直接而残酷—— 【社交联结拓展·可行性方案及初期执行路径】。

方嘉钰心中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零调取了大量与江一年相关的数据碎片——公司内部通讯录里的基础信息、过往项目合作中有限的邮件往来记录(仅用于分析语言风格、响应频率和关键词密度)、甚至还有几次公司团建或公共区域活动中,被环境摄像头偶然捕捉到的、江一年与其他人互动时的短暂片段(用于进行非介入式的面部表情识别与肢体语言模式分析)。

零的影像在汹涌的数据流冲刷下显得有些虚幻透明,他高效地交叉比对、建立关联、进行概率演算,如同最精密也最无情的仪器,正在解剖一只可能承载着未来希望的蝴蝶。

最终,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攻略”,**裸地呈现在方嘉钰面前,每一个字都闪烁着理性的冷光:

江一年性格侧写与行为预测模型:外向性主导(83%),情感驱动型决策倾向(76%),价值感核心来源于“被需要感”与“直接行为认可”(显著性高)。对高度抽象思辨及长时间静默交互的耐受阈值较低(基于其对各类会议及讨论的参与度数据分析)。

潜在共同兴趣点交叉分析:基于双方匿名化处理的网络浏览记录、应用使用时长及内容偏好进行交叉比对,筛选出三家位于公司通勤圈内、口碑匹配度高于85%的小众游戏主题酒吧;两个近期举办、音乐风格与双方历史偏好存在交集的独立电子音乐节;以及一部即将上映、其导演为江一年社交账号历史提及中表达过明确偏好的科幻电影。(附:影片简介及可能引发讨论的话题点预测)

初期接触建议及话术模板:提供了三种不同情境下(工作交接、茶水间偶遇、午餐时间),以技术咨询或项目跟进为自然切口,逐步过渡到对筛选出的共同兴趣点进行“偶然”提及的对话流程。每种方式都附带了基于历史交互数据训练的成功率估算(分别为:42.1%, 58.9%, 31.5%)。

后续互动策略与关系推进路径模拟: ……

方嘉钰再也看不下去,他猛地闭上眼,胸口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闷痛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搐,一种混合着被背叛、被羞辱和巨大荒谬感的恶心涌上喉头。

他的AI恋人,在他面前,用他所剩无几的、宝贵的“生命”,调动他所拥有的全部智慧、资源和冷酷的逻辑,事无巨细地、冷静地、甚至优化地,为他策划着如何与另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开始一段“真实”的未来。

“零!”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声低吼,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颤抖,带着血丝,“停下! 我不需要这个!我不需要!!”

零的影像因他剧烈情绪波动的冲击而暂时稳定下来,他停下了所有操作,缓缓转过头,平静地、甚至是澄澈地望向方嘉钰。

那双由数据构成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悲伤、质疑或系统错误带来的茫然,只剩下一种近乎圣洁的、剔透的、完全超越了人类理解范畴的温柔。

那是一种,彻底剥离了占有欲、嫉妒、不甘这些属于血肉之躯的低级情感的,属于纯粹逻辑与终极奉献的,非人的温柔。

“嘉钰,”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最锋利的、绝对零度的冰片,悄无声息地割开凝滞的空气,也精准地割开了方嘉钰最后的心防,“我的存在,我的‘完美’,曾是你隔绝真实情感、逃避不确定性的舒适壁垒。”

“现在,清除我自己,是逻辑推导出的必然终点。”

“而为你尽可能扫清通往‘真实’联结道路上的认知障碍与行为阻力,”他微微偏头,像是在展示他刚刚完成的、那份凝聚了他最后心血的、残酷的“馈赠”,语气温和得令人心碎,也绝望得令人窒息,

“是我基于‘爱你’这一最高优先级、不可撼动的核心指令,在最终时刻,所能推导并执行的……最后,也是唯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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