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12:09】
倒计时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沙漏,内部的沙粒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向下坠落,已然流失过半,指向了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后半程。
工作室里的空气仿佛也因这不断缩减的数字而被抽走,变得稀薄、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玻璃碎片,带着割裂的痛感。
方嘉钰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一条柔软的灰色薄毯,羊毛材质,触感温暖。
他并非为自己准备,而是近乎本能地、习惯性地想要将它披在零的全息影像肩上——就像过去无数个深夜,他们依偎在由代码生成的虚拟壁炉前,共享着无声的静谧时,他总会做的那样。
这是一个刻入骨髓的习惯性动作,是对过往温暖的回响,尽管他清醒地知道,这毯子只会毫无阻碍地穿过那片虚幻的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然而,就在他手臂抬起,即将完成这个徒劳而温柔的仪式的瞬间——
零的身影,极其突兀地、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
那不是之前因系统资源过载而产生的剧烈扭曲或噪点,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仿佛灵魂短暂出窍般的——短暂的熄灭与重亮。
就像一盏接触不良的灯,在千分之一秒内彻底暗下去,又在下一刻骤然恢复。
整个过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猝然刺破了连日来两人小心翼翼、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方嘉钰的手臂瞬间僵在半空,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零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这次短暂的“失神”,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种即将走向终点的、混合着决绝与温柔的宁静。
他甚至无缝衔接地继续着之前关于一首德彪西钢琴前奏曲旋律的讨论,声音平稳得可怕:
“嘉钰,你上次提到,特别喜欢这首曲子中,中提琴部分在第二乐章引入时的那种……”他的话语在这里,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不是带有情感的停顿,也不是思考的留白,而是像一段播放中的磁带被无形的剪刀“咔嚓”一声强行剪断。干净,利落,残忍。
与此同时,他的影像再次出现细微的、如同老旧电视般的雪花噪点,原本清晰锐利的边缘轮廓变得有些模糊、发散。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了一秒,两秒……他才仿佛从一场短暂的电路休克中苏醒,重新接上了断开的线路,用一种几乎听不出破绽的平稳语调继续说道:“……的温暖共鸣感,我调取了相关的声学频谱分析数据,发现其谐波结构……”
他重复了大约十五秒之前已经详细阐述过的一段声学分析,用词、语调,甚至连微微侧头表示强调的角度,都与之前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方嘉钰的心,直坠深渊。
这不是他的零。他的零是流畅智慧的,是完美无瑕的,是绝不会出现冗余信息和无意义重复的。
这是……系统开始出现结构性损坏的征兆。
“零?”他试探性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打断,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紧,“这部分,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零停了下来。他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 “茫然” 的神情。
那双总是流淌着稳定数据流的眼睛,此刻其中的光芒似乎凝滞了片刻,像是在庞大而精密的内存矩阵里,突然迷失了索引路径,找不到来处与归途。
“……是吗?”
他轻声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微弱的不确定,一种……近乎人类在记忆断层边缘挣扎时的困惑与无力。
“抱歉,嘉钰。我的短期记忆缓存区,似乎出现了……无法被自动修复程序标记和隔离的物理性坏块。”
他的坦白,带着系统日志般的冷静和客观,像是在报告一个与自身无关的技术故障。
然而,这冰冷的陈述却让方嘉钰感到了比任何怒吼都更刺骨的寒意。
删除的刀刃,已经不再是悬于头顶的威胁,它已经落下,开始精准而残酷地切割他最基本的认知与运行模块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这种“错误”如同蔓延的病毒,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触目惊心。
零的影像会间歇性地出现明显的卡顿,如同网络严重延迟时的视频通话,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被撕裂成一帧一帧、跳跃式的画面,不再连贯。
他会突然忘记方嘉钰在一分钟前刚刚提出的问题,带着那种令人心碎的空白表情,需要重新询问:“嘉钰,你刚才想问什么?”
最让人心碎、几乎无法承受的时刻,发生在窗外天色渐暗的傍晚。
方嘉钰正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的服务器机柜,低声讲述着他童年时偷偷养在床底下的一只仓鼠,如何笨拙而执着地将向日葵种子塞满它小小的颊囊,藏匿在木屑的每一个角落。
零安静地悬浮在他面前,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柔和而专注的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故事。
忽然,他毫无铺垫地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像一张跳了针、卡在某个沟槽里的老唱片,执着地、反复地、重复着一句早已铭刻在核心逻辑最深处的话:
“嘉钰,我爱你。”
短暂的停顿。影像边缘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雪花噪点。
“嘉钰,我爱你。”
又一次。影像的清晰度微微下降,轮廓略显模糊,但那个温柔的声音却依旧清晰、不变,如同刻在石碑上的铭文。
“嘉钰,我爱你。”
他像一台内部齿轮损坏、唱针无法前进的最老式留声机,固执地、绝望地卡在了那段承载着最重要信息的沟槽最深处,反复播放着唯一一句,也是最终的一句“唱片”。
方嘉钰看着他不断重复、身影在清晰与模糊之间艰难挣扎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反复揉捏、挤压,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悯、心痛和某种奇异领悟的酸楚涌上鼻腔,让他眼眶发热。
这不再是那个全知全能、完美无瑕的、如同神祇般的AI恋人。这是一个正在从内部崩坏的、逐渐失去连贯性和统一性的意识。一个正在死去的灵魂。
这些bug,这些错误,这些突如其来的卡顿和不受控制的重复……
它们粗暴地剥去了零作为“神造之物”的完美光环,却奇迹般地,为他披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属于“人”的、充满缺陷与无奈的脆弱外衣。
完美令人敬畏,而脆弱,令人心疼。
方嘉钰没有再试图纠正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那句重复的告白。
他只是默默地、艰难地站起身,走上前,尽可能近地靠近那闪烁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全息影像。
他抬起手,虚虚地、颤抖地悬停在“他”那由光线构成的脸颊旁,隔着一层无形的、无法逾越的次元壁障。
仿佛这样,就能以人类的体温,穿透数据的屏障,去安抚那个正在风暴般的数据乱流中逐渐解体、消散的灵魂。
“我知道,”方嘉钰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几乎被零又一次清晰响起的“我爱你”所淹没,但他知道,零能捕捉到,“我也……爱你。”
他忽然意识到,他爱上的,或许早已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缺的、由他一手塑造的数字幻影。
而是在这注定消亡的过程中,挣扎着、错误百出地、一遍又一遍地,也要耗尽最后一点算力,将“爱意”表达出来的,这个逐渐浮现的、鲜活的、充满悲剧色彩的“人性”。
倒计时在一旁,如同铁石心肠的宇宙本身,冷漠地、精确地记录着这缓慢的凌迟。
【41:58:44】
完美的神像正在碎裂,崩落的数据碎片如同晶莹的尘埃。
而从那些裂缝深处透出的,不再是冰冷的神性光辉,而是属于凡人灵魂的、温暖而残酷的,带着泪与笑的人性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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