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沉重的朱红色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那个熟悉的世界，玖蔻一时有些出神。
“别发呆了，进了教坊司外面的一切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搁外面再尊贵的身份，到这里也是任凭雨打风吹的命，以后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嬷嬷亏待不了你.......。”一个身穿洒金团花褙子，头带着大红绢花，身材丰腴，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围着玖蔻来来回回的打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嘴里却不停的敲打着。
牢狱那边总算是送过来一个能拿出手的。
“是，全听嬷嬷教诲。”玖蔻回头垂眉低眼道。
“嗯......奴家姓龚，你们这些新来的都归我调教，跟我走吧.......”说完手中香帕一甩，扭着腰向后院走去。
“教坊司分为前庭和后院，前庭是达官贵人消遣作乐的地方，后院则是姑娘们的住所，以及教乐堂，负责调教训养新来的姑娘.......。”
玖蔻默默的跟了上去，安静的听着。
教坊司很大，前庭远远传来丝竹管乐之声，空气着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处处都是奢靡情风。
龚嬷嬷带着玖蔻穿过曲折的回廊，跨过精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走了快两刻钟，还没到地方。
“咱们这儿的姑娘，分为三六九等......”龚嬷嬷边走边说，声音中透出一丝漫不经心，“最下等的就在前庭伺候酒席，是个人都能随意轻贱，或生或死，不过在客人的一念之间，中等的姑娘，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各有一技之长，伺候的是有些脸面的客人.......至于最上等的嘛.......”
龚嬷嬷停顿了一下，回头意味深长的撇了一眼玖蔻，才继续道“最上等的姑娘是要通过教乐堂几位嬷嬷的严苛的考核，容貌，身段，性情，才艺缺一不可，皆要上上等才行，她们伺候的那可是皇亲国戚，顶尖权贵.......要是运气好被哪位贵人看重了，可是重新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玖蔻若有所思，龚嬷嬷则嘴角含笑，上下扫了一眼对方虽穿粗布衣衫，却难掩的窈窕身姿与清丽容颜，耐人寻味道“你的底子是极好的，若不想一辈子倚楼卖笑，得把招子放亮点才行.......”。
“多谢嬷嬷提点。”
龚嬷嬷满意的笑了。
一盏茶后，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里面已经等候着几个和玖蔻年龄相仿的姑娘，她们皆是面带惊慌，涕泪不止，猛然见到龚嬷嬷进来，几人都是浑身一震，瑟缩得更加厉害。
龚嬷嬷嫌弃的望了几人一眼，才清清嗓音，大声道：“从今以后，你们都住在这里，记住，规矩我只说一遍：卯时起床，辰时教乐堂上早课，巳时学礼仪，未时学艺，申时自有师傅来教你们如何伺候人，戌时之后各自回房，不允许随意走动，更不得与外人传递消息，若有违背，一旦发现，打死勿论！”
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龚嬷嬷凌厉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扫过瑟瑟发抖的姑娘们，最终，那目光在玖蔻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与其他人的惊惶失措不同，玖蔻只是微微垂着眼帘，仿佛刚才那番打死勿论的恐吓与她无关，这份异样的镇定，让龚嬷嬷心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都听明白了吗？”龚嬷嬷拔高嗓音。
“明，明白了……”姑娘们带着哭腔，参差不齐地应道。
“哼，”龚嬷嬷冷哼一声，指派了两个粗使婆子负责看守和分发日用，便又扭着粗壮的腰肢，化作一阵香风飘走了。
小院的门被关上，门前有孔武雄壮的汉子把守着，虽未上锁，但那无疑预示着姑娘们以后的悲惨人生即将开始。
另外几个姑娘终于忍不住，抱在一起低声啜泣起来，发泄着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唯有玖蔻抱着分发给自己的日用品，默默走进自己的屋子，随手摸了摸床上粗糙但算干净的床单，然后安静地坐在床上，目光投向窗外默默沉思。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龚嬷嬷所宣布的那般，严苛而紧张。
卯时天未亮，婆子尖利的嗓音划破院子里的寂静，姑娘们手忙脚乱地起身梳洗，赶往教乐堂。
早课是辨识音律，稍有走神，教管嬷嬷的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落在手心上，巳时学习礼仪，从行走、跪拜、奉茶到眼神、笑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要求做到极致的柔媚，头顶着厚重的书本，膝盖夹着薄薄的竹片，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稍有松懈，书本或竹片滑落，便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未时学艺，琴棋书画，根据每人资质的高低，教授有所不同。玖蔻被分去学琴，教习的师傅是个神情冷漠的中年女子，她发现玖蔻指法虽生疏，但对音律的领悟却异于常人，一点即通。师傅眼中掠过一丝见猎心喜，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的练习曲目愈发深奥。
最让人难堪的是申时，一个被称为“姚娘”的半老徐娘，来教她们“如何伺候人”。她用露骨而挑逗的语调，给姑娘们教授男女之事，教导她们如何利用身体的本钱，如何欲拒还迎，如何察言观色。
几个脸皮薄的姑娘听得面红耳赤，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免不了又被一番奚落和责罚。玖蔻始终低眉顺眼，看似温顺地听着，但藏在袖中的手，却不时悄然握紧。
她观察着，学习着，也在时刻忍耐着。
玖蔻注意到龚嬷嬷偶尔会来巡视，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注意到，教坊司并非铁板一块，姑娘之间为了争夺好一点的胭脂水粉，或者为了在嬷嬷面前露脸，经常会发生小小的摩擦。
这晚戌时，众人精疲力尽地回到小屋，一个叫玉荷的姑娘，因白日学舞时屡屡出错，被教习嬷嬷狠狠责罚了，此刻正伏在枕上呜呜的哭泣，泪珠子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伤心欲绝。
另一个名唤柳烟的姑娘，容长脸颊，性子略显掐尖，见状撇了撇嘴，低声道：“哭有什么用？进了这种地方，眼泪是最不值钱的。”
玖蔻默默打来一盆温水，拧了帕子，递到玉荷手边，玉荷一愣，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玖蔻，玖蔻没有说话，只是将帕子又往前送了送。
“谢……谢谢姐姐。”玉荷哽咽着接过，擦了把脸。
柳烟见状哼了一声，不屑的转过身去。
随后玖蔻回到自己铺位，和衣躺下。
窗外，前庭的丝竹宴饮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男女的调笑，与后院这死寂般的压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闭上眼，脑海中时而浮现父亲和唯安的惨状，时而闪过龚嬷嬷那句“若不想一辈子倚楼卖笑，得把招子放亮点才行”。
可有什么办法，能摆脱目前的困境？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龚嬷嬷突然亲自来到小院，脸上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笑意，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婢，其中一人捧着一套湖蓝色软烟罗纱裙，另一人则托着一个妆匣里面装满了珠宝首饰。
“玖儿，”龚嬷嬷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柔和，“收拾一下，换上衣服，随我去前庭‘潇湘馆’一趟。”
潇湘馆？那是前庭招待贵客的主要宴厅之一。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姑娘都看向了玖蔻，目光复杂，有惊讶，有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这才来了多久？竟能被点名去前庭，还是潇湘馆。
柳烟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忍不住开口质问道。“龚嬷嬷，她的规矩还没学完，怎么能出去待客？”
玖蔻心头也是一紧。
龚嬷嬷停到这话，嘴角的笑容瞬间耷拉下来，用眼角死死夹了一眼柳烟“嬷嬷做事，需要向你交代吗？”
柳烟脸色一白，不自觉后退一步，不敢在多说一句话。
龚嬷嬷扫了其他人一眼，语带威胁“如果你们都有玖儿这般美貌，嬷嬷也可以送你们一场大造化.......如果没有，那最好安安分分的，别耍什么小心思，嬷嬷眼里可揉不得沙子。”随后她看向玖蔻，脸上重新挂起一抹微笑“玖儿，快点梳妆打扮起来吧。”
玖蔻低下脑袋温顺的应道“是。”
随后走到妆台前坐下，任由两位婢女上前为她梳妆，铜镜中，那张清丽的容颜被敷上一层厚厚的脂粉，勾勒出更加精致的轮廓，青丝绾成飞仙髻，插上几只珠花，盈盈不足一握的雪白皓腕也被套上一只水头十足的青玉镯子，换上那套湖蓝色软烟罗纱裙后，整个人焕然一新，连见惯了美色的龚嬷嬷眼底也闪过一丝惊艳。
“不错，果然底子好稍微打扮打扮便不一样了。”龚嬷嬷上前亲手为她理了理衣襟，声音压低，带着告诫，也带着诱惑，“今晚潇湘馆里有贵客，点名要个清倌人弹琴助兴，你机灵点，若是得了贵人的青眼，往后便大不相同了，记住嬷嬷的话，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玖蔻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投下一小片阴影。
“奴婢明白。”
她跟在龚嬷嬷身后，顶着院中姐妹羡慕妒忌的目光，走出了这座压抑的囚笼。
又一次穿过那些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玖蔻内心波澜不惊，一路稳稳当当走到了潇湘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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