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暴雨,果然来了。
主殿前,惊雷阵阵,龙涎香被潮湿雨意打得厚重,闷闷滞住。
龙椅上的人犯了头痛,神情格外阴沉。
来来回回的宫娥在殿前晃来晃去,大太监道淞命人将烛火点亮一些,声音尖细得刺耳。
承瑾皇帝不耐烦地眯起眼睛,一扶额,忽然瞥见湿漉漉的大殿前,一道白衣临世,飘忽诡魅地立在风中。
他笑容漂亮得暧昧,眸如美玉。
那种绝世姿容强烈地刺激着人的瞳孔,承瑾皇帝忽感脑中一丝弦断,炸出“嗡”声,将他浑身温度攫去。
冷。
好冷。
他恍以为自己就被淋在滂沱大雨里,雨水冲刷透他的全身,叫他狼狈不堪。
那道白衣一步一曳,冠带飘然,朝他而来。
承瑾皇帝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处,十指扣紧了龙椅扶手。然而他僵硬得脊背微挺,似乎整个人下一刻就要扑出去掐住面前白衣的脖子。
在他震颤的眼神里,那道白色衣摆摇晃到了龙椅前,一搭肩一垂眸,居高临下地微笑:阿瑾,这位置不该是你,哥哥的位置,你坐得稳吗?
他猛地抬头,近乎凶狠地盯住他,两相对视中,肩头的手渐渐**成一堆血肉,形若枯骨。
正在更换案上烛火的小太监一别头,忽然发现龙椅上的人望着虚空,双眼猩红得要滴血。
小太监愕然得踉跄一步,却见大太监道淞一甩拂尘,厉声斥道:“你这奴婢,还不快去为陛下取药!愣着干什么!”
仿佛是那一声呵斥唤回了理智,被惊扰的承瑾皇帝捂住右眼,突然怒火滔天:“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大殿前陡然传来问好的声音,叶皇后正领着一班宫娥幽幽踏入,承瑾皇帝惊起,甩开人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抓住她的肩头,歇斯底里:“都是你,是你!”
叶皇后在他剧烈的摇晃中不怒反笑:“是我,是我们。”
诡魅的声音刺痛了心,承瑾皇帝猛地回过神,一定睛,原来他没有冲过去,也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于是他疲惫地靠向龙椅,哑声说:“你来了,皇后。”
叶皇后裙摆轻盈,步步生莲:“听说陛下眼疾犯了,特地来问安。”她命人将食篮里的汤端来,“这是滋补安神的药膳。”
是一盅新鲜鸡汤。
汤上透着一层淡淡的光黄,不见一丝油珠,却溢出温香。
宫人赶紧奉上汤匙,承瑾皇帝用了两口,记起她从前在照顾他时常常炖这种汤,一时间,万般滋味朦胧涌起,他鬼使神差地看向她,问:“皇后,你亲自做的?”
一旁的叶皇后勾起红唇,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语气妖冶:“陛下,怕有毒?”
周遭宫人众多,见此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承瑾皇帝霎时脸色难堪,索性将勺子丢回汤盅,哪知一片汤汁溅起,正好洒在他的衣摆上。
叶皇后不依不饶地再端起来,故意挑衅:“请用。”
承瑾皇帝极不耐烦地抵着额头,沉了声调:“放在这里吧。”
见他当真要发火,叶皇后挑眉一笑,掏出手帕为他擦膝上的汤汁,轻声说:“每每犯了头痛就这样脾气大,阿瑾。”
阿瑾。
好,阿瑾。
熟悉的称呼里,承瑾皇帝目光微垂,胸腹中生出一丝酸涩,将他心绪搅乱。
叶皇后听到一声莫名的叹息,抬起头却只看见他眼中含着一丝陌生与疏离,她忽而记起两句不太贴切的话。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她微微有些怔了,仍温柔地为他理好了龙袍,上头的金线纹绣比起她在离县为他做的衣裳更美丽精固。
正要整理完时,双手突然被人握住,她顺着视线过去,原来是承瑾皇帝凝视着她,沉声说:“陪我走走罢。”
——轰隆阵阵,殿外的雷声越来越劲烈,大太监道淞命人收拾残局,却不时窥向偏殿。
空荡偏殿内,墨香新鲜又浓重。
叶皇后与承瑾皇帝在殿中并肩散步,在林立挂画中搜到了他新作的那一幅,墨迹新干,是逐歌太子的独像。
他还是那样风姿绝世,眉目清美得惊心动魄。
她又看到半遮半掩后的那一幅巨大横卷,人影重重,热闹非凡——是他们在椿庭相聚的情形,只觉讽刺:“你想起了照佩?”
他恍惚地皱了一下眉:“照佩?”
这两个字再少有人提及,叶皇后抚上已干的画卷,字字嘲讽:“她的好儿子倒是生得不像她,都说儿子像娘,不是吗?那时候都以为照佩会成为太子妃,成为你的嫂嫂。”
他背着手,沉吟一阵:“夏小姐……夏小姐才是太子妃。”
她斜斜地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敢称她的名字?她死了许久了,陛下。”
她故意强调他的称谓。
承瑾皇帝重重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我知道。”
岂料叶皇后嫣然一笑,又抚摸过一身紫衣的女子:“我知道,你们都为她着迷,连锦鸾王……照佩居然输给了她。”
他目光淡淡,问:“你是这样想的?”
她挑衅地笑:“臣妾怎么想又如何,他们都不在了,难不成臣妾去跟一群死人争?”
承瑾皇帝轻声呢喃:“是这样么,皇后。”
他突感一阵异样的悲凉,看向叶皇后时恍惚一瞬,却只是漠漠微笑:“那就是这样,皇后,朕曾说过,不再追问你,什么也不问。”
叶皇后蹙紧眉,暗自揣摩,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承瑾皇帝望着画卷,忽然换了话头:“你有意让蓁儿婚配穆宇?”
“陛下不允?”
“太子也是你的儿子。”
她应了一声,慢慢说:“他自然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长子。”
闻言,他眸光微微收缩,攥紧了袖子里的手,终究还是放开了,就像放开一段执念,莫可奈何。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自主地追随着叶皇后,见她步履款款,抚到一身红衣的女子身上,是照佩,像火焰一样燃烧的照佩,她的眉目刚烈,神情冷静,终究倒在人心欲海里。
她生前善于玩弄阴谋阳谋,明抢暗夺无一不精,死在诡计里当真讽刺。
叶皇后描摹着她的容颜,想起得知她死讯那一刻,心中竟然没有一丝快意,只有莫名的怅惘与叹息……这是个英武绝世的女人,原来她也会伤,也会死去,奉朝再没有她的身影,她再不能似骄阳普照河山。
指尖顺着照佩的衣带,掠到了夏大公子,这位野心勃勃的夏大公子,向来桀骜不驯。
他的身前一道紫衣娇媚万千,正是夏漱羽,是张扬明艳的夏大小姐,他这位兄长就像是她的倚仗,纵容她的作恶,纵容她迫害所有人。
叫人高兴的是,他早早死去了,夏漱羽再无倚靠……然后她也死去了。
她突然问:“那个小丫头呢?”
承瑾皇帝眯了眼睛,道:“夏大公子身边那个小丫头?”
叶皇后回头冷笑:“正是她。”
他似不太愿意提起:“为什么提起她?”
“红颜祸水,不过如此,她当真本事,叫他和夏家付之一炬。”
承瑾皇帝面无波澜,语气冷硬:“他是咎由自取,杀他,不过意料之中,也是迟早的事。”
叶皇后微微一笑,视线停留在夏大公子锐利邪肆的眼睛上,幽幽嘲讽:“死了倒好,死了清净,看到夏漱羽被逼疯,他甚至可以……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好哥哥,叶家的人做不成这么疯浪的事。”
承瑾皇帝没有接话,整个人温吞得就像画卷。
她心有所感,指着画继续呢喃:“阿瑾,你看我们,在画中,却没有一席之地,然而画上的人都死去,只剩下你和我,在万岁万岁万万岁里做一对卑鄙的小人。”
地上的帝影因为这话轻微摇晃了一下,承瑾皇帝却平静如山。
叶皇后依偎在他的肩上,对照佩目露讽刺:“我畏惧她的眼睛,看到她,像是看到一团永不燃熄的野火,她的儿子始终会来复仇,他像锦鸾王,一双冷漠无情的眼睛,却拥有照佩那样野性歹毒的心计,他们一齐死在那个冬天,仍然是相爱的。”
承瑾皇帝垂眸,看清她含着悲哀的眼睛,深知她在痛恨中扭曲了心性,无论是照佩,还是夏小姐……
他轻轻提醒了一声,皇后。
她咯咯地厉笑起来,声调愈发妖媚:“我嫉妒她们,羡慕她们,阿瑾,你为什么不为我去死,你看夏漱羽……她得到了,又得不到,他为她死去了,否则你赢不过他,他一切都是自找的,他真爱了她。”
承瑾皇帝沉了气息,制止她的轻蔑:“皇后,你说得太多了。”
叶皇后靠在他的肩头,察觉他眼底崩裂的情绪,反而得意微笑。
此时又是一道巨雷炸过,柱子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大太监道淞挽着拂尘,阴如鬼魅。
承瑾皇帝抚着额头,闭了闭眼:“皇后,回去罢,雨越来越大了。”
这句话似年华逝去的叹息,带着一丝黯旧的疼痛,叶皇后眸光微微颤动:“疼得厉害?我先扶你过去坐坐罢。”
她一言不发地将他扶到椅子前,随即按住了他的额角轻轻揉捏。
清凉的香气从凤袍袖口溢入鼻息,缓解了紧皱的眉心,承瑾皇帝沉默地盯着一处光影,又露出了方才的恍惚神情,这时,他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微微蜷缩,指节下有些空荡,有些冷硬,紧贴的只有精绣的金线。
叶皇后见他一直不言不语,轻声问:“是为接亲的事情烦恼?”
他还是没有说话,唯独帝冠上的辉光微微烁动。
叶皇后凝视着他帝冠上的流光,继续说:“奉朝皇帝这一招釜底抽薪,很是棘手,眼看他们大了,也不听话,必定闹出事情。”
承瑾皇帝本来不愿提及,但听到这句话时,眸光忽而聚起一丝寒,出声反驳了她:“我好歹也是他们的叔叔,何须置他们于死地。”
叶皇后慢慢从背后搂住了他的颈,亲昵地靠在他的耳畔:“我见了长欢总是觉得不安,他太像一个人,又总是和穆宇走得很近,阿瑾,你说他们兄弟俩打着什么主意?”
他像牵线木偶那样坐着,感受着她手臂带来的温存,感受着她手腕上冰凉的金玉,目光却钉在袅袅升起的安神香上,那浓烈的白色烟雾不知疲倦,怎生的不知疲倦?
从殿外吹来一阵风,没来由地将那一股烟吹得稀薄,犹如他薄凉的声音:“奉朝皇帝心术厉害,都以为他在想方设法地瓦解谢家,谁知谢家是不是他的爪牙?洛塘那头反复来书,要让公主端月与太子结亲。”
叶皇后注意到他额角沁出的冷汗,温柔地为他擦了擦,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地握住,然而抿紧的唇角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她眼底起了波澜,想要抽出的时候,他却拉着她的手缓缓靠近了他的胸口,停在那条威严的金龙上。她轻轻地抚上他鬓角微霜的发,任由他这样握着她的手腕。
此时,被吹得稀薄的安神香重新汇聚成浓烈的白,在风中袅袅升起。
他望着那一股轻烟,问出了从未问出的那句话:“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怎么样?”
指节仿佛被这句话汲去力气,他许是问得太迟了,她……缘由已记不清。
承瑾皇帝又放开了她的手,微微摇头:“没什么。”
她还是抚摸着他的发,像旧日温存那样:“你其实并不属意元阳做太子妃,又为什么答应太子?”
“为什么这样说?”
他端坐在椅子里,双手又像之前那样安静放着了。
叶皇后抿了抿唇,停顿了一下:“你看得出来,元阳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何苦为难?”她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发青,“洛塘这一仗,非打不可?”
“奉朝皇帝急送谢郡主来联姻,就是为了逼迫秀朝表态,暑气一过,洛塘一定会劫掠两朝边境,他想在入冬之前就击退洛塘,再趁春交时元气虚弱,将其一举击溃。此前大将军已经密信于我,其中多有劝诫之意,他不赞成这一仗。”
这与猜想几乎一模一样,叶皇后按着他的肩,淡淡地问:“太子十年未能做到的事,他能做到?他想用照佩当年的战术,分而图之。”
提起当年旧事,承瑾皇帝另有看法,视线及处,画中那一片白色衣摆似乎要飘出来:“当年长湖之战,不是你想的那样,皇后。本来太子一计定安……不过是阴差阳错,全毁于一旦。”
他气息微微凌厉,当年照佩和锦鸾王……太擅攻心,是他们毁了秀朝。
脑海里闪过一些身影,恍恍惚惚,又重叠,叶皇后问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真要开战的话,你会不会用他们?”
“这是迟早的事。”
他拍了拍她的手,径直起了身,低声嘱咐:“走罢,皇后,雨已经很大了。”
叶皇后眯了眸子,看向他的背影,心思嘈杂得就像殿外的雨声,她当然知道雨更大了,也不会停下,只是——画像林立,如同故人坟碑,正在幽暗里讥笑。
情仇恩怨,原来流淌在……岁月的脉络里,绵延在代代。
叶皇后走了。
直到殿门重新关闭,承瑾皇帝才慢慢走向那一幅幅画卷,那一幅独像正在含笑观望。
衣摆锦绣,摇曳生光,原来画者用金粉作线,细细勾画,教这个人尊贵如昔。
承瑾皇帝仰望着画卷,十分黯然地想着这人过去的风采,原来他还记得他爱用的纹绣,哪怕已经穿在了他的身上……他又忍不住自嘲地弯起唇,讽刺至极:“皇兄,作死人比作活人更快活一些,你同夏小姐都免去了活着的苦楚,现在是否得到了你想要的快乐?”
“他们很像你,像极了你——”
他喃喃自语时,渐渐失神,抚上他的衣带:“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小儿子身边出现了一个人,她……她很像夏小姐,原来他还记得自己母亲的样子。”
只是他又慢慢收回手,负在身后,语气变得复杂:“他已不记得你是什么人了,但是处处似你,如果他定要变得跟你一样,”犹如叹息一般的杀意再次兴起,“……我答应过夏小姐,会替她照顾这一双孩子,至于你,你不配做一名父亲。”
他眯了眸子,笑意徐徐:“也不配做一名兄长。”
画卷上的人仍旧神色慈悲,惊雷划过的瞬间,白光照在卷外人的脸上,与画中人五六分似。
殿外宫道长长,雨声摇摇,势头终弱了一些。
宫娥撑着伞,紧紧挡住雨水,叶皇后行走在雨里,翘起自己新染的丹蔻,冷漠勾唇。
她们像花,曾轰轰烈烈地来,也曾默默无闻地死去,这一生放荡不羁,倒也不坏,这些男人自以为能将女人攥在手中玩弄,到头来,还是死在了软香暗刀里,那个小丫头其貌不扬,却害死了这么多人……
风雨里,花影摇曳,被拍打得荒凉萧瑟——芙蓉花败香兰泣。
叶皇后凝眉想着,那个小丫头并不算招人嫌恶,至少不会如夏漱羽那样招人嫌恶,每每见到无忧,她会想起她,唯独长欢……他知道太多的事,看到他满目怆凉的眼睛,就像一个人。
她看到清纸伞下断不开的水线……雨夜里,他冰冷的侧脸凝挂着水珠,就像泪水。
只是,她知道,如果没有血肉之躯的话,人流不出泪水。
“叶大小姐睡下了么?”
宫娥应道:“禀皇后娘娘,已过子时,现在恐怕睡下了。”
她眉头一紧,难得烦闷地想着,唯独蓁儿,她看得太透彻,聪明得叫人不得不防,留在穆宇身边,既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困住她。
“皇后娘娘,可是需要请大小姐到殿里?”
叶皇后幽幽叹息,拂了拂手:“免了,去东宫。”
——与此同时,一队快马奔赴在夜雨泥泞的野路上,所去方向正是椿庭夏家旧地。
注: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出自于唐·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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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独一人的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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