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境内。
一路狂奔的车马将将在破晓前,赶到了沅陵边境。
好不容易修整,云姜早颠簸得想吐,下车透气时,一个劲儿地干呕。她双手撑膝,头昏昏沉沉,此时一张帕子递来,送出一片清苦药香。
她不客气地扯过来,掩到鼻尖:“谢了。”
递帕子的人眉头微蹙,抿着唇角不说话。
她狠狠吸了一阵,清醒许多,把帕子收起来,然而他语气生硬:“给我。”
“脏了,洗了还给你。”
然而他默不作声地把帕子抢过去,塞到衣袖里。
真是个怪人。
云姜拍了拍裙摆,径直往前走,他在后头跟,亦步亦趋。
就这样古怪地跟出一段路,她无奈转身,不耐烦地问:“为什么跟着我?”
他还是不说话,眉头蹙得更紧。
她继续往前走,他还是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
等渐渐远离了车队,他一抬头才发觉她突然消失了,结果下一刻,一只手倏地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摁到大枫树上——
重重一撞。
他垂眼凝视着她,一声不吭。
云姜叹了口气,用力拽着他的领子:“臭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漫天日光从青翠缝隙穿过,这才看清他眼底一片青黑,一副脆弱苍白的模样。
她得不到他的回答,又重重将他往树干一扣。
他闷闷凝视她一阵,突然沉声:“我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你,哪怕你那样羞辱我,我还是想跟你要好。”他再次哑了嗓音,“你可以在这时候打昏我,然后逃走,我受了伤,追不上你的。”
话音一落,揪着他领子的手却松了。
她内心五味杂陈,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目光郁沉,逡巡同样苍白瘦弱的一张脸,轻声说:“为什么不这样做,这里没有旁人。”见她不说话,他拨开她脸旁发丝,又局促地问,“你还在生气?”
生气?她哪有那样多的气要生?
云姜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往回走,还没走出两步,身上陡然一重,撞到一片温热胸膛。
原来是他从身后将她紧紧抱住,困在怀里。
她挣扎了两下,发觉他双臂如铁,死死地将她困住,正要发火时,肩头忽然落了他的嗓音:“我可以替你杀了那个人,云姜,是不是?”
前方车队的喧闹在这里都听得到,唯独他们埋在幽僻的青翠下,一切热闹与他们无关。
云姜浑身震了一下,双手握紧了裙子,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那支针,并不是为了活命,其实是你希望我杀了他,成为你杀人的兵器。”
耳畔的声息低沉清晰,他似乎微笑:“你在懊悔吗,云姜?”
一股冷冷的心惊与心酸同时划过,他的声音很轻,却犹如那夜里的闪电,震耳欲聋。
他猜中了事实,又或许,不是。
云姜听着风摇树叶的沙沙声,没有辩解,她内心挣扎着,不断说服自己,渐渐的,她又无动于衷了:“是,我就是这样想的。”
盛夏艳阳下,林中瞬间苍凉。
“我并不畏惧真相,云姜。”
他的声音仍然轻轻的,却如利箭穿透夜幕,呼啸而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再将她拥得紧一些,试图抚平两人之间的嫌隙:“你可以利用我,也可以刺伤我,但是你发觉自己开始可怜我,会心软,怕失去决心与力量,所以那一席话,伤的并不全是我,也有你。”
他的胸膛压得她微微蜷缩,温热得发烫,却说着孩子气的话语。
云姜闭了闭眼睛,拉开他的手臂:“不要以为自己懂我,独孤无忧,我不过是会自私的人。”
独孤无忧目光楚楚,含着一段痛楚与怜惜,此时毫无遮掩地展露在她面前,然而她的眼睛只空洞地倒映出他的轮廓。
他想,这是劫数,他害苦了她的眼睛,她就再也看不清他的痛楚。
只是……他有眼睛,看得见她的痛苦,更试图读懂她的过去。
唇角微微动了动,却没有一句话。他静静地凝望着,指腹温存地摸过她的眼睛,最后停留在她的脸庞附近,摩挲着发白的伤痕。
一场风漫漫遥遥地吹过去,将林中树叶都吹乱,吹出一阵翻涌的浪潮声,他的声音比风声更坚定:“我只是更坦诚,开始看得见你的痛苦,不再是小孩子了。”
她不想听,推开他,挣扎着继续往前。
他却揽住她,将额贴在她的额上,声色沉哑:“你可以这样待我,云姜。哪怕利用我,我不会怨恨你,也不会怨恨旁人,我愿意办到你想办的事情。”
宽慰尖锐地刺痛耳膜,叫嚣着她的怨毒,她在他臂弯中微微发颤,泪水有些麻木。她常常嘲笑独孤无忧是个烂人,讽刺他的暴跳如雷,当她的卑鄙被识破时,他却出乎意料地宽容。
“独孤无忧,你真是个烂人。”
“我从不说我是好人,云姜。”
他默默擦去她脸颊湿润,眉色温柔地含望,就像碧洗过的天空,任由白云飘过。
风仍然将树叶吹得沙沙,他已牵着她往回走,将手握得紧紧的:“这就算我们和好了行不行?”
云姜一边擦拭不听话的泪水,一边嘟囔着:“我不跟你和好,你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独孤无忧微微弯起唇角,轻声说:“当然是你说了算,云姜。”
她气得抓起手,啃了他一口。
他只是微笑。
林道前头,快马溅泥,再次飞驰而去。
接了消息的白芨挟着一封密信,正从小道路过,恰巧见一角白袍伫立在天光之下,久久未动。
于是,他顺着白衣的视线望去——
小道上,世子爷牵着人,温声细语,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
哦,难道……白芨眼眸一眯,又朝白衣打量过去,心下有了主意。他将密信塞进衣裳,径直朝那头走去,忽然扬高声音:“二位,这是散步回来?”
他一出声,连带着前头的独孤长欢亦回了眸。
白芨笑意吟吟地步到他身畔,谎报消息:“方才接到春京消息,说是南穆王爷已经带着迎亲队伍赶了上来,”他故意顿了一下,似乎为难,“娉婷郡主也来了,恐怕明日就到。”
独孤长欢神情微微泛冷,颇有警告之意。
然而白芨不慌不忙地揣起袖子,声调淡淡:“云姜姑娘还是暂作回避为好,毕竟一旦接头,人多眼杂,恐怕有失。”
此言一出,原本轻快的氛围霎时凝滞。
云姜不自在地撤出了手,面色复杂地往另一头走去。独孤无忧目光一厉,狠狠剜了白芨一眼,快步追去。
待两人离开,独孤长欢才冷冷斥道:“信,拿来。”
白芨从胸前挟出那封火漆密信,皮笑肉不笑地递过去。
独孤长欢扫视火漆封口,见他已经拆开,语气冷淡:“你定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白芨歪着头,看他眉目挤出一丝烦乱,不知是见了方才情形,还是不满他自作主张,总之——
他近乎锐利地盯着长欢,字字确凿:“主子,再怎么也不该是世子爷,他的世子妃会是谢郡主。他既得不到,为什么不愿意拱手让人?”笑声讽刺,“待人来了,又给人安排什么身份呢?难不成要教谢郡主知道自己还未过门,他就先与人定情?”
他说得似真非真,叫人厌烦。
独孤长欢阴沉地瞥了他一眼,警告意味犹甚。
白芨挑挑眉,还是在笑:“主子,且不说这个,按照眼下情形,恐怕要换道罗城,方才我已叫信使奔赴陵渡,转告叶大将军代为迎接。”
“嗯。”
沅陵关口,陵渡。
陵渡城墙高高,曾被战火燃烧,上头甚至还留着一位女将军的长枪痕迹,她领兵进攻过这里。
一身便服的沈知世背着手,神情严肃地望向平阔江面,近来雾总起得又浓又深,久久不散,似乎有无数战船隐藏其中,当年女将军跃马横枪的场景令人惊骇——她血红色的战甲并着眼睛里燃烧的火焰,誓要焚到秀朝每一处……
奉朝多吞并之意,这一场婚事亦来者不善。
“小将军,叶大将军有请。”
主帐之中,帐帘半掩。
巨大沙盘陈列险要之地,一道挺拔身影正撑看山河。他拈起旗帜,目光如鹰,在长陵与沅陵之间来回逡巡。
陵水幽幽,浮照出过往的倒影。
“横刀立马开疆时,儿郎何惧东风逆。叶衔舟,若我再见你,必定是陵渡城破之时。”
似是无意,似是有意,拈着旗帜的手指落在了陵水里。
他记得头一次见她的情形……是在椿庭夏家,那一年,正当太子生辰。
夏家管事殷勤接待,躬身将他引向花庭,春光明净,庭院里景致一片繁荣祥和。堵堵朱墙新粉,片片檐瓦盈青,目过处树深花绣,俨然天宫之境。
叶衔舟暗暗心惊椿庭矜贵,又皱眉其靡费在外人不知之处,一段曲折回廊后,二人转入月门。
光影扶疏,踏入的一瞬间,红衣飒飒,似一团跃动的火焰。
原来是一名着烈红的女子。
她伫立庭中,负手望着一树紫藤花,垂落的花穗如流光绽在她的四周,极艳丽的紫与纯粹的红,绚丽得人浑身一冷。
夏家管事回过身,笑眯眯地虚指:“这位是奉朝的照佩郡主。”
他目光冷静,心说他知道的,照佩郡主。
她本来不是郡主,不过是皇帝义妹之女,从小养在宫中,不知怎么就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深得宠信。
正这样想着,视线却突然被她捕捉——她眼梢的冷漠似冰棱,悉数刺骨。
叶衔舟为之一震,为她深不见底的眸光,不自觉就落了下风,只好微笑问安:“照佩郡主安好?”
照佩淡淡扫了一眼,应了一声:“叶大公子。”
叶衔舟微微眯了眸子,她分明十七八岁,那种厚重的气度却教人不敢轻视,两人素昧平生,她却能直呼名字,看来她早已摸清秀朝底细……他恍然明白,自嘲一笑。
面前的女子是权臣,并非一名受宠的郡主,分明是奉朝皇帝得力的爪牙。
他为自己的露怯感到不可思议,更凝重两分。
“这不是阿叶?来得恰好。”
月门后传来繁乱脚步,一道清澈嗓音突然打断了僵局。
叶衔舟转过头,第一眼晃过一只淡青玉珏,赶紧抱拳行礼:“太子殿下。”
“看来你先见到照佩。”
说话这人十七八岁,正是清妙绝伦的年纪,再见他双眉若漆,唇红肤白,发戴金冠,俨然俊美无双。
此时他微微笑着,眸光中倦着一丝旁观人世的冷讥与聪慧,一如观里神君那般悲悯。他身后众人齐聚,夏大公子,七皇子阿瑾,漱羽和清滢,道淞等人。
都说太子绝世,照佩巾帼不让须眉——
叶衔舟忽而很想知道照佩的神情,回头一瞥,只见她眸光清傲地凝向逐歌太子,嘴角却扬起轻蔑与阴毒。
是宿命,是宿敌,是师出同门却只得一人胜出的不死不休。
他为此暗暗叹息,却听一人先朝照佩搭话:“郡主别来无恙,怎么突然来访?”
“阿瑾,你不乐意见到我?”
阿瑾背着手,笑得爽朗:“难道你是来参加赏花大会?”
“是,也不是,只是奉旨来贺太子生辰。”
阿瑾愣了一下,左右张望一番:“说起来使者是锦鸾王,怎么不见——”
声息未消,众人突然扭头看向庭院的另一处,台阶上,一袭水蓝止步。
这少年不过十六岁,眉目秀美如玉,整个人如同一块冰,肌肤毫无血色。
叶衔舟为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微微一惊,又见他的目光遥遥凝在照佩身上,似隐藏在她身后的幽切暗影,对他们这一干人形成无声威慑。
那一张脸……他再次见到了,春京传来的画卷上,她的儿子那样年轻,倾世容貌,神情淡漠。
没有意料到的是,他生了一张肖似锦鸾王的脸,却拥有照佩的性情。
沙盘上,横亘在沅陵与长陵之间的水色无声,岁月如这流沙,慢慢结成壁障。
那只手再次将旗帜拈起,这一回,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将其钉在了七族领地——
她带着野心重新降临人世。
……却从未出现在他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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