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滑雪让尹煜柃的四肢酸胀不已,狠狠在浴室里泡了个澡。她抹去镜子上的雾气,扯过浴巾裹住身体,指尖在腰间那道淡青色的印记上停留了片刻。
那串曾经清晰的黑体字母,如今就像被水洇开的墨迹,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次日将沈逾晟送去补习班后,尹煜柃随意挑了家纹身店进去,陈旧皮椅的冰凉触感让她记起高二那年冬天,地下室空调开得太足,很热,她后背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个……我们可以自己纹吗?”十七岁的蒋今澈站在纹身店柜台前,手指紧张地敲击着玻璃台面。
纹身师放下手中的杂志,目光在两个高中生之间来回扫视:“什么花纹?”
“名字。”
“两位纹名字?”纹身师眉头皱起来,“要不要再考虑下?”
“不用了。我们已经想好了。”
据说恋爱时将对方名字纹身的99.9%都会后悔——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上,蒋今澈把这条网络传言读给尹煜柃听时,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打翻手里的奶茶。
她与他坚信,他们肯定是那0.1%。
课上刚教过,实践出真知。既然要做,就要做独一无二的。
她想要蒋今澈亲手为她刻下印记,不是纹身师机械复制的图案。
她渴望那种带着颤抖的、不完美的笔触,就像他们之间同样不完美却真实的感情。
蒋今澈穿着黑色背心,露出的手臂线条因紧张而绷紧。他先用酒精棉擦拭她的侧腰。
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颤。
他手里的纹身笔嗡嗡作响,问她:“敢吗?”
尹煜柃慢慢躺了回去,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我又不考公,有什么不敢的。”
她对肢体接触极度敏感,哪怕只是一根手指蜻蜓点水般的轻抚,都能让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第一针刺入皮肤时,她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这反应太过反常,连蒋今澈都愣住了。
“笑什么?”他停下动作。
“我不知道呀。”尹煜柃咬着嘴唇,抹了抹笑出的泪花。
侧肋骨的纹身被公认是最痛的位置之一,这疼痛却意外地带来一种奇异的快感——也许是因为这疼痛来自蒋今澈的手,也许只是因为在这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真正活着。
蒋今澈忽然也跟着笑起来,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给你扎爽了是不是?”
尹煜柃感觉每一针都像在骨头上刻字,她不想在这里哭出来,笑得越来越放肆,直到喉咙发紧,直到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你大概是这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顾客。”蒋今澈说着,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湿润。
地下室的音响放着他们最爱的乐队,蓝调灯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波浪形的影子。
尹煜柃休学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就绽放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和疼痛的下午。
蒋今澈偶尔帮她整理散落的头发,偶尔对上她沉默的凝视,偶尔看见她因为忍痛而咬得发白的嘴唇。
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微微发抖,却依然小心翼翼地描绘着每一个字母。
Jiang Jinchul。
这几个字母歪歪扭扭地排列在她雪白的皮肤上,一留就是好几年。
无论之后结果如何,那时的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
补习班的灯光总是惨白得刺眼。
尹煜柃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指尖夹着的香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她想起在阿康时,蒋今澈最后一次看她时的眼神,那么亮,那么烫,烫得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皮肤发疼。
“晚上好。”沈逾晟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
尹煜柃慢条斯理地将烟头按灭在窗台的积雪上,转身,换上那副惯常的笑容:“怎么那么着急?”
沈逾晟的外套大敞着,书包带子斜斜地挂在肩上,他身上还带着教室里的暖气,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一把抓住手腕:“我们快回家。”
走廊拐角处传来另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尹煜柃瞥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身影,穿着粉色的羽绒服,声音甜甜的:“沈逾晟!最后那道题我还是没听懂……”
“改天再教你,我们今天还有事。”沈逾晟抓着尹煜柃的手一紧,但还是露出了特别有礼貌的微笑。
“好吧。”李怡乐点点头,又挥了挥手,“那我去找别人了。拜拜。”
尹煜柃任由沈逾晟拽着自己往楼梯口跑去,然后钻进车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在篮球场上所向披靡的队伍主力,面对女生的追求竟然会露出这种如临大敌的表情。
“至于吗?”她系好安全带,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补习班大楼,“人家小姑娘挺可爱的。”
“她才不可爱。上周假装不会做题让我教她,考试的时候有好多陌生的题型,结果她居然拿了满分。”
而他呢?
错了一整道大题。
沈逾晟卸下书包:“还没你可爱。”
冷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尹煜柃升起车窗,低低地笑了一声。
街灯的光晕在雪夜里连成一条橘黄色的线,像被拉长的星轨。
她的眉眼低垂着,无端生出丝丝缕缕的伤感,仿佛有诉不尽的心事。
“……你抽烟了?”沈逾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尹煜柃摩挲着窗沿的皮质包裹,将车窗又降下两寸,轻轻“嗯”了声。
夜风裹挟着细雪卷入车内,吹散了她鬓边的碎发。沉默蔓延了片刻,她问:“今天补习班教了什么?”
“三角函数。”
“倒是还有精力应付女孩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是单纯地问我问题。”沈逾晟费劲解释的样子总是格外有趣,像只炸毛的狗崽子。
尹煜柃笑出声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抗议之前又迅速收回手。
“既然难,那就专心学吧,小朋友。”
“我才不是小朋友。”沈逾晟的声音沉了几分,“我只比你小十岁。”
十岁——尹煜柃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
十一岁和二十一岁,听起来差很多,事实也的确像是隔着一整个宇宙。
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下。
车窗上的雾气渐渐凝结,将两人的倒影模糊成一片。
“你今天……”沈逾晟有些小心地开口,“心情不好吗?”
尹煜柃摇了摇头:“没有心情不好。”
她至今记得攥着陶韬衣领时自己发狠的模样,以及……沈逾晟事后在院角的神情。
那个总是温和谦逊的小子,第一次用那样陌生的眼神望着她。
纵使她的胸腔里翻涌着太多话,就像一团被雨水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喉咙里,可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一岁的小孩,那些未出口的委屈和不甘,都化作了细小的刺,轻轻扎着心口。
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声响,忽然,有一双小手轻轻拉着她的衣袖,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将她侧过身去。
沈逾晟温热的手掌贴上她的肩背,开始有节奏地轻捶。
力道控制得那样好,既不会太轻显得敷衍,也不会太重让她不适。
他总是这样,连失望都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应当意识到,他这样的家庭出生,必定不会喜欢那样难闻的气味。
信号灯由红转绿。
流动的光影在尹煜柃紧闭的眼睑上投下忽明忽暗的色彩。她攥紧了口袋里那个冰凉的打火机:“不会有下次了。妈妈保证,不会再抽烟了。”
沈逾晟动作顿了下:“我记得上次你躲在房间里喝酒,喝醉之后,对我吼得好大声……”
金属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半晌,尹煜柃说:“……酒也不会再喝了。”
-
腊月二十八,宅子里蒸腾着年节特有的忙碌气息。季姨带着几个帮工阿姨给水晶吊灯除灰,鸡毛掸子扫过串串棱镜,发出风铃般的脆响。
帮工把年橘搬运至宅邸,摆在电视柜旁。
沈逾晟把棉质白毛巾浸入温水:“明明您早上刚擦过,为什么还要……”
季姨交代完工作后,踮脚清扫门楣上方的雕花,闻言停下动作,笑着用掸子柄轻点他发顶:“这叫做‘除陈布新’,要把旧年的晦气啊,像这些灰尘一样统统赶出门去。”
沈逾晟沉默着拧干毛巾,那她呢?她的晦气……就留在家里发酵吗?
怎么每个人都喜欢这样,越是重要的日子,越要消失得干干净净。
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尹煜柃踩着最后一缕斜阳溜进玄关,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刚转过身,她就被逮了个正着。
“去哪了?”沈逾晟背对着她擦拭青瓷花瓶,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冰。
“特意绕到南街那家老铺子买的。”尹煜柃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拎出透明糖袋,眯起眼睛,眼尾笑纹里盛着黏稠的讨好,“最后一包哦。”
“你上次说好出门会提前告诉我的。”沈逾晟擦拭瓷瓶的动作突然加重,“偷偷摸摸的,你不会是去约会了吧。”
“我怎么会啊我,我明明最爱你的爸爸了。”尹煜柃心虚打量着四周,指向窗台边的水仙,“这花架擦得真亮。”
季姨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端着姜茶适时插话:“小少爷今天帮我们做了可多事了,我们轻松多了。”
“小宝贝今天这么乖呀。”尹煜柃蹲下身,想揉他发顶,却被偏头躲开。
悬空的手转了个弯,最终变成邀功的姿势:“那……想不想要神秘奖励?”
阳光穿过她晃动的耳坠,在沈逾晟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什么?”
她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秘密。”
北城外环是片老城区,还保留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貌,红砖房挤挤挨挨地立着,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发黄的石灰。
尹煜柃领着沈逾晟出了地铁,青石板路缝隙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青草,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肩。
“季姨说,大扫除是为了赶走坏运气。”
“嗯?”尹煜柃脚步一顿。
“但你不在家。”
“我的小祖宗啊……”她将手机锁屏,啪地落在膝头,“妈妈不是说了嘛,就是出去透口气,我快闷死在家里啦。”
“我今天擦了电视柜,擦了几个花瓶,还整理了玄关的鞋子。”沈逾晟数得很认真,像在汇报什么重要任务。
尹煜柃揉太阳穴:“是是是,我们家小少爷最厉害了。这不都答应给你奖励了嘛,别太贪心啊。”
“不是。”沈逾晟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的坏运气,我都替你扫走了。”
这时,拖长音的吆喝从某扇雕花木窗飘出来,带着油锅沸腾的滋滋声响。
前几日补的纹身没有注意护理,有些发炎,涂抹了消炎药膏的皮肤仍隐隐发痛。尹煜柃揉了揉那片皮肤,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引来了沈逾晟的目光。
“你的腰又开始不舒服了吗?”
“没事没事。”她慌忙按住那只悬在腰侧的手腕,挪动着指向巷口的糖画摊子,“想不想看龙是怎么飞出来的?”
老艺人舀起一勺金黄的糖浆,手腕轻抖间,糖丝便如游龙般在石板上蜿蜒。
那条鳞爪分明的糖龙递到眼前时,沈逾晟道了声谢。
巷口的灯笼将影子拉得很长,尹煜柃笑着看他小心地咬下龙角。
糖渣沾在他的嘴角,像一粒细小的星星。
她突然感慨:“我们小晟真幸福。”
她小时候为了攒够一支铅笔的钱,在寒冬里帮人洗了整整一个月的衣裳。冻裂的手指浸在冰水里,疼得钻心,却还要对着主人家赔笑脸。
在沈宅看着那么多人围在沈逾晟的身边为他忙活,尹煜柃时常感到羡慕,甚至……隐隐会有些嫉妒。
有那么多人在关心他的生活,那么多人全力以赴地为他付出。他不必因为金钱而去担忧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更不必因为金钱而奔波忙碌。
这世间的参差就这样**裸地摊开在眼前——有些人注定要在泥泞里挣扎一生,而有些人,从出生就站在光里。
巷子深处传来孩童跳皮筋的童谣声,穿堂风掠过晾衣竿上的蓝布衫。
沈逾晟将糖画举到她唇边:“现在我们都吃到了。”
尹煜柃仓促地眨眨眼。
他举着糖画的手慢慢垂落:“你是在嫌弃这是我咬过的吗?”
“不是……”
尹煜柃俯身时,发丝扫过他的手背。
她就着他留下的齿痕轻轻含住龙角,在他的注视下,咬了口。
“甜吗?”沈逾晟仰起脸,巷子里亮起的灯火都落进他澄澈的眸子里,晃动着温暖的光。
糖的甜香在舌尖化开,混着一丝说不清的涩。
尹煜柃沉默着点头。
夜风掠过青石板路,卷起几片枯叶。
沈逾晟踮起脚尖,用袖口擦过她的唇角。
随后,尹煜柃熟稔地穿过拥挤的人流,领他停在砂糖橘摊位前,与摊主熟络地寒暄。
沈逾晟突然意识到,比起自小生活在北城的他,她看起来对这里好像更熟悉些。
他干脆问出了口:“你经常来这里吗?”
尹煜柃没有立即回答,剥开一个砂糖橘递过去:“尝尝?”
“……谢谢。”
尹煜柃从边上拿了个塑料袋,想起她刚来北城时,手里没钱,只能暂住在姨妈家阴暗的阁楼里,连买一个橘子都要精打细算。
要挑脐眼小的——
这是蒋今澈教她的挑橘秘诀。
他经常踩着没踝的积雪来北城找她,她每晚打工回来都能看见他等在巷口的电线杆下,肩头落满雪花,手里总提着些小东西:有时是一袋糖炒栗子,有时是半块蛋糕店里卖剩的提拉米苏。
阁楼里没有暖气,蒋今澈会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来,用报纸糊住裂缝,再把她冻僵的手捂在怀里呵气。
他们就着昏黄的台灯分食,橘瓣在齿间迸裂的甜,混着他掌心的温度,成了北城寒冬里最温暖的记忆。
“这里比家里热闹多了,是不是?”尹煜柃往塑料袋里装着橘子,故意让话题变得轻快,“所以我才出门透气的嘛。”
沈逾晟静静注视着她,只吃了一片橘子,便将剩下塞回她手里。
尹煜柃怔了怔:“不好吃吗?”
他沉默了半晌才说:“……多买点带回家吧。”
沈逾晟看着她半蹲在水果摊前,轻轻拨弄着砂糖橘,没多久透明袋就落满了。
尹煜柃拿去称重结钱,沈逾晟在铺子外等她,瞧见巷尾阴影里站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
她的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似乎看着这个方向。
-
除夕夜,檐下的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尹煜柃踮着脚尖将最后一副朱砂染就的宣纸春联抚平,金粉书就的“岁岁平安”流转着细碎的光。
厨房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季姨正将年糕切成莲花状。
“先夫人若是在,定会亲手做枣泥馅的。”她的声音混在蒸汽里,同周围几人感慨道,“先生最爱吃那个。”
尹煜柃曾见过沈志宗站在荼蘼架下,风起时,那些凋零的白色花瓣落满他的肩头。他只是静静站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归人。
什么样的女人值得让那么多人惦念着,在有她的存在下,竟还能被尊称一声先夫人。
她揉面的手突然失了力道:“……她还会做些什么?”
“先夫人她……”季姨用围裙擦了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褪色的香囊,“每年除夕都会给宅子里的人缝一个,连园丁老周都有份。这香囊绣得那么精致,我们不舍得丢,也不敢拿出来,一藏就是那么多年。”
香囊上绣着的荼蘼花已经泛黄,丝线却依然平整。
季姨没察觉尹煜柃的异样,手中的菜刀在砧板上发出规律的轻响,还在絮絮叨叨:“先夫人绣花时总爱在耳后别支钢笔,说这样……”
身边的人轻推了下她,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慌乱地把香囊塞回怀里。
尹煜柃端起面盆,将拌好的馅与和好的面团从厨房搬至客厅的桌上。
她的长发松松低挽,眉眼低垂着擀面皮,额前散落的碎发轻轻晃动着。
面粉在她鼻尖和睫毛上落了细雪般的白,连唇畔那道平日总抿得紧紧的纹路都沾了些许。
沈逾晟合上书本时,发出轻微的“啪”声。
——往常这种声响足以让她立刻抬头,用那双盛满笑意的杏眼望过来。
可今日她只是专注地舀着肉馅,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
她这样的状态,沈逾晟有些担心。
洗完手,从她身侧拿块饺皮,往里面塞些馅。
“是这样吗?”他的掌心躺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水饺,边缘像被狗啃过似的参差不齐,馅料从裂缝中探头探脑地钻出来。
“……这里要这样捏。”尹煜柃沉默了半晌,才伸手覆住他的手指,带着他将面皮边缘一点点折出花边。
沈逾晟看着那个被重新修整过的饺子,边缘的花纹依然歪歪扭扭,像条喝醉了的毛毛虫。
“看好了。”尹煜柃取过一张新饺皮,动作刻意放得很慢,“拇指要这样……”
一阵细白的面粉突然扑面而来。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的面粉簌簌落下,在眼前形成一片朦胧的雪雾。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沈逾晟的手指已经带着凉意划过她的脸颊。一道白痕从她左眼斜斜划到右嘴角,活像古装剧里的刀疤反派。
“沈逾晟!”尹煜柃瞪大眼睛,看见他眼中狡黠的笑意。
下一秒,她猛地抓起案几上的面粉,雪崩般的扬起。
他们像两个顽童般在客厅追逐。
撞倒了茶几上的插花,惊醒了打盹的橘猫。
“投降!我投降!”沈逾晟终于被按在沙发上,却突然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脸。
那个滑稽的“刀疤”此刻变成了圆圆的酒窝。
尹煜柃强撑着板着脸,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起来,最终化作一声破功的轻笑。
-
包完水饺后,尹煜柃上楼换了身衣裳。
沈逾晟注意到季姨正神经质地擦拭着已经锃亮的桌面,走近时问:“季姨?”
抹布在红木桌面上划出湿润的圆圈,季姨慌乱地直起身,围裙上沾着的面粉扑簌簌落下:“小少爷我、我真是老糊涂了,我这老嘴……刚才就不该提先夫人的事……下午揉面时,我不小心说漏了先夫人每年给大家缝香囊的事……夫人听完,揉面的手都僵住了。”
沈逾晟皱了皱眉:“香囊?”
季姨从怀里摸出来:“就是这个。”
沈逾晟抚过香囊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她还留下什么?”
“有块儿手表。”季姨声音越说越低,“先夫人把那手表留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那么贵重的东西,也没见先生戴过。”
沉默的间隙被烟花绽放声填满,烟花的光将沈逾晟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您说,母亲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夫人总是温温柔柔的,除夕夜发着高烧还要给宅子里的人缝香囊。”意识到失言,季姨慌忙补充,“当然现在这位夫人也——”
“你们都夸她温柔体贴……”沈逾晟突然笑了,“可我从没体会过。”
“是老身的错……现在的夫人会在您发烧时整夜给您换冰毛巾,会陪您打打闹闹……是我说错话了。”季姨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围裙,“我真是、真是造孽啊!”
从二楼下来时,尹煜柃看见季姨心神不宁地进了厨房,将菜摆上桌,沈逾晟则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找些什么。
她没放心上。
这是她在沈宅度过的第二个年头,窗外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时,她望着玻璃杯中晃动的果汁发呆。
往年的除夕夜,她都是就着楼道里漏进来的灯光,听着楼下阖家团聚的热闹声,独自吃完一碗速冻水饺。
那时她以为,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像一杯搁置太久的白开水,连寒意都是温吞的。
“小少爷这杯敬得真有派头!”周围人的笑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沈逾晟正踮着脚,努力将牛奶杯举到与大人同等高度,他故作严肃的表情与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形成奇妙的反差,惹得满桌哄笑。
“尝尝这个。”他突然夹来一个形状怪异的水饺,像是被暴揍过。
尹煜柃刚咬下去,牙齿就撞上某种坚硬的异物——硬币在瓷碗底发出清脆的“叮”声。
“哎哟喂!”陈叔一拍大腿,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夫人这可是要行大运啊!”
“可不是嘛!我老家说吃到钱饺子的人,整年财神爷都跟着走!”季姨边说边往尹煜柃碗里又夹了个元宝状的饺子,带着些谨慎,“再吃个金元宝,好运叠着来。”
尹煜柃怔怔地望着身旁的沈逾晟:“什么时候偷偷把硬币塞进饺子里的?”
沈逾晟摇了摇头。
“季姨说吃到钱饺子的人,新的一年会好运连连,为了更灵验,她特意挑了最新的一元硬币。”他的声音混在春晚直播的喧闹里,却格外清晰地撞进她耳中,“这是我们大家给你的祝福,不是我一个人。”
见她不说话,沈逾晟看了眼季姨,季姨当即补充:“夫人,这枚硬币我拿开水煮了好几遍,绝对干净。”
“您总记得小少爷爱吃甜口,和我一起出门买菜时总会消失一段时间,我知道您是绕远路去买南街的桂花糖。其实那家店……去年就搬走了。您现在要走几条马路才能买到,对不对?”
“这枚钱饺子里包的,不只是祝福。是我们一大家子的心意。您这一年的辛苦,我们都记着呢。能遇见您,当真是这个家最大的福气。”
窗外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照亮了尹煜柃泛红的眼眶。
陈叔赶紧举起酒杯:“来来来,都愣着干啥?趁热吃饺子!夫人啊,您碗里那个金元宝再不吃可就凉了!”
暖黄色的灯光变得模糊。
尹煜柃仓皇低头,这才发现,原来北方冬夜的暖气,真的能把心烘得这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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