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家待了个把月,尹煜柃发现账上只进了十万块,一踏进地铁站就拨了电话。
“季姨说你这月赖床五回。”电话那头,沈志宗呷了口茶,声音不紧不慢,“两回睡到日头晒屁股,两回拖到近午,还有一次直接睡过了晌,逾晟的午饭还是季嫂张罗的。”
竹竿碰着铁架的声响从后院传来,叮叮咚咚像走调的老风铃。季姨晾衣裳的动静总挑这种时候特别响。
“那两次睡到近午的,”茶盏轻叩桌面,“季嫂瞧你在水池边扭胳膊,让你歇会儿,你倒好,一歇就歇到云里雾里去了。”
尹煜柃虽住在沈家,魂却总飘在外头。得空便和蒋今澈传讯息、通视讯,一聊就忘了时间。
“那几日生理期,身子不舒服。”她陪着笑,地铁进站的风掀起她鬓边碎发,露出耳后一小块没抹匀的粉底。
“是吗?”男人的嗓音沉沉的,混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这几日东区开发案正热着,送沈逾晟上学的路上,尹煜柃听沈志宗和陈叔提过,商业城、豪宅区,再连着交通枢纽,几百亿的生意。
她几乎能看见他此刻的模样,书房里,灯色偏冷,他抵着钢笔,眉间微蹙,文件在桌面上摊开。这声反问像块惊堂木,要敲出她话里的虚实。
“是啊。”尹煜柃硬着头皮应声,上了地铁,风灌进领口,凉飕飕的。
沈志宗按下免提,手机搁在桌面,声音一下子散开来:“逾晟需要的是全心全意的陪伴,不是人在心不在的母亲。”
“我对你儿子绝对死心塌地。”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下,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最好是。”
“肯定是。”她答得飞快。
沈志宗忽而笑了声。
那笑声顺着电话线滑进尹煜柃耳蜗里,她攥紧地铁扶手:“喂,你是在笑我吗?”
钢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沈志宗并没有回答她,“十万已经是宽容。按你犯的错。”
“逾晟午饭在学校吃,早饭那四千块我认。”地铁到站,尹煜柃围巾穗子扫过安检机,沾了灰。
“可以。”沈志宗说,“但提醒你,这是我们的儿子。”
“你儿子,”尹煜柃把围巾往后一甩,猛地咬住舌尖,急忙改口,“我是说,我们的儿子。他又没饿着,我多睡会怎么了?”
“规矩就是规矩。”他合上文件,摘下眼镜,呵了口气在镜片上,擦镜片的动作很慢,“犯了,就得认。”
冷风直往衣缝里钻,尹煜柃揪紧大衣前襟,把自己裹成一只茧。
她真没想到,像沈志宗这样的人,会在钱眼儿里较劲,问:“我没事了,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这一个月,”就在尹煜柃以为沈志宗不会开口,准备挂了的时候,他不紧不慢道,“你在沈宅说了六次草,两次他爹的。”
“你听岔了。”她呵出一口白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我说的是草,你家草坪长得真好。”
“要情景重现吗?”沈志宗的声音突然近了,像是把手机拿得更贴耳,“第一次是季姨喊你起床给逾晟做早饭那天。你踹开被子说的第一个字,需要我模仿当时的语气吗?”
他还敢提这事。
尹煜柃猛地刹住脚步,环顾四周,气极反笑:“沈先生,沈逾晟七点二十到校,开车过去半小时绰绰有余。六点不到就把人从被窝里挖起来?两片吐司夹个煎蛋,五分钟就能搞定的事,难不成——您家少爷吃个三明治还得细嚼慢咽四十分钟?”
“我们的儿子。”沈志宗慢条斯理地纠正,钢笔在文件上轻轻一点,“扣一万。”
寒风卷着枯叶掠过脚边,尹煜柃裹紧大衣,彻底没了脾气:“行行行,我儿子,我亲儿子总行了吧?”
“第二次是去老爷子家那天早晨叫你起床,你裹着被子……”
“停。”她打断他,举手作投降状,”我都想起来了,您就别再翻旧账了。”
电话那头传来指节轻叩实木桌面的声响,“除了草,还有他爹的。莫非是在对我表达不满?”沈志宗问,“现在还差多少满五万?”
尹煜柃望着灰蒙蒙的天,咬牙切齿:“两万四。”
“这些不雅的字眼全扣了。”他淡淡地补充道,“以后,别让我再听见。”
-
南城街头随处可见烟火小店,目之所及大多是颇具年代感的老房子。
尹煜柃穿过巷子,最后停在那间招牌褪成粉红色的阿康烧烤前。
横推开玻璃拉门,塑胶椅上的蒋今澈仰着脸,两条长腿大剌剌地岔开。
她蹑手蹑脚去拉椅子,偏偏塑胶脚在地面刮出呲啦声响。
蒋今澈倏地睁眼,那眼神夜行的猫科动物般警觉,看清是她,绷紧的肩线才松了下来,嗓音里还带着假寐后的沙哑,“阿菁。”
尹煜柃抿嘴笑了笑,拉开塑胶椅坐下:“看你睡得熟,本来不想吵你的。”
蒋今澈按着太阳穴打转:“没睡,就是眯会儿。”
手机屏幕亮起,垃圾讯息的通知盖住了五分钟前结束的通话记录。
尹煜柃盯着那刺眼的光,太阳穴突突地跳,扬手唤住经过的服务生,声线比平日高了八度,“加五串蜜汁烤翅,两瓶冰啤。”
等服务生记到一半,又赌气似地追加:“再来份地狱辣鸡脆骨。”
蒋今澈挑眉,“谁惹你了?”
“没啊,就馋这味。”尹煜柃瞥见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话锋一转,“最近很操劳?”
“还行,医院事多。”他摘下眼镜,揉揉鼻梁,“倒是你,这个时间偷跑出来,不怕沈家那位查岗?”
上周她还同他吐槽沈家规矩多,除去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不说,居然连每个人桌上的座位都是固定的,连餐具摆放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六时晨起,夜则九时熄灯。
走路不可出声,斟茶不可溅水,行礼不可逾矩……
这周更是忙得连消息都没给他发。
“听唐歆悦说,你回南城找亲戚周转。”尹煜柃说,“猜你准在这儿,就顺道来看看。”
蒋今澈拎起酒瓶晃了晃,瓶盖啵地弹开,他推过一瓶给她:“喝点?”
尹煜柃接过。
两人碰了碰瓶,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蒋今澈仰头喝一口,放下酒瓶,目光还停在她脸上:“你呢?最近过得去吗?”
尹煜柃低头,摆弄手中的啤酒瓶:“还行吧,就那样。”
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在木质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蒋今澈静静看着,眉头蹙起一道浅痕:“他对你不好?”
其实,自进沈家一月多以来,除了必要的交代,沈志宗几乎不与她有任何交流,也总是等她睡下后才进卧室。
早晨她醒来时,他已经离开了。
若不是床单上的褶皱,她几乎要怀疑他是否真的在这个房间睡过。
沈志宗待她说不清好坏与否,至少,比对沈逾晟客气。
至少不会在众人面前,用那种淬了冰的眼神审视她,不会像待沈逾晟那般严厉。
可这种客气比刻薄更叫人窒息。
就像被妥帖地裱进画框的花,看似被珍藏,实则连呼吸都要遵循画布的尺寸。
头顶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吹得墙上张贴的港星海报边角微微晃动。
“没有。”尹煜柃摇摇头,心不在焉地转动着酒瓶,“无所谓好不好的,本来就是各取所需。”
想起什么,她手忙脚乱去翻包。链条勾住发丝扯得生疼,嘶地抽了口气,总算摸出那张银行卡。
“这里有十万。”尹煜柃把卡片推到油腻的桌面中央,“雯雯的手术不能再拖了。郑梁那边我也说好了,剩下五万下个月再——”
“你自己那份呢?”蒋今澈截断她的话,盯着那张卡,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别告诉钱都掏出来给我们了。”
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尹煜柃忍不住想要去握他的手,却在半途停住了。
钻戒在灯光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叫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沈家不差这点钱,但雯雯的疗程拖不得。”
“你爸妈呢?”蒋今澈盯着她,“上回不是还去你打工的地方堵人?”
“这次真谈妥了。”
蒋今澈扫过她右手的钻戒,半晌,转向窗外:“用沈家的钱谈妥的?”
尹煜柃没接话,拿起酒瓶往桌角一磕。砰地一声,瓶盖飞旋落地,仰头灌了口酒。
蒋今澈发觉,她比上次见面时更精致了,浅蓝色针织衫里衬着深褐吊带,虽认不出牌子,但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啤酒杯里的气泡不断浮起又破灭,蒋今澈忽然出声:“阿菁,其实你不用这样。”
“……什么?”
他的目光落回她无名指上,那枚钻戒略小,在指节勒出了淡淡红痕。
“你不欠我们什么。”蒋今澈说。
“我知道……”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尖滑落,尹煜柃盯着桌面,声音有些轻,“可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你们帮过我……”
她很怕给别人造成负担,很多时候,收到别人给的什么,先是眼睛亮晶晶地高兴一会儿,接着就开始盘算要怎么还。
那些好意在她心里都成了债,一分一毫都要算得清清楚楚。谁对她好一分,她就想着要还十分。
“当年我爸妈帮你,从没想过要你还。”蒋今澈喉结滚了下,“你可以报恩,可以用千百种方式报恩,但不必拿自己的人生来换。”
他该把卡推回去的。
可脑海里全是父母佝偻着背敲遍亲戚家门的模样,是妹妹化疗后枕头上缠着的枯发。所有话语都哽在胸口,化作一根生锈的钉子。
电话铃声突兀地划破沉默。
尹煜柃低头,屏幕亮着沈宅的座机号码。
蒋今澈沉默地点了根烟,叼在唇间,白雾在他紧锁的眉间缭绕,他就这么看着她接完电话,仓皇起身。
“收着吧……我得走了。”尹煜柃慌乱地把银行卡塞进他手里。冰凉的卡片贴着他掌心的纹路,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包链叮当作响。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话像是对着地面说的,“雯雯需要你……你也别太逞强。”
-
从南城到北城,搭高铁也要六个钟头。她天没亮就出门,回到沈宅已是傍晚。
尹煜柃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铁门无声滑开,玫瑰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季姨手里的银剪刀顿了顿,恭敬地欠身:“夫人回来了。”
尹煜柃嗯了声,眼睛往主楼瞟了瞟。
季姨会意:“先生在书房工作。”
沈志宗曾明确告诉过她,他们只是合约夫妻,各过各的生活。只要不越界,照顾好沈逾晟,其他事他都不管。
可此刻站在铸铁大门前的,却是沈逾晟。
夜露打湿了他的卫衣兜帽,像只被遗忘的雏鸟,瑟缩在门柱的阴影里。
看这天色,他大概已经放学到家好一阵了。尹煜柃快步上前,伸手将沈逾晟往身边揽了揽:“作业写完了吗?”
“很早就写完了。”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怪她。
“怎么不在屋里等?”尹煜柃点上他微凉的鼻尖,“莫非……是想我了?”
沈逾晟悄悄背着手,睫毛飞快地眨动。
尹煜柃眯起眼睛凑近,发梢扫过他脸颊,带着淡淡的酒气。
她刚触到沈逾晟的手肘,他便灵巧地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爬满常春藤的石柱,藏在身后的巧克力包装纸发出窸窣的抗议声。
夜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灰砖墙上,勾勒出狡黠的轮廓。
夜风掀起尹煜柃额前一绺碎发,沈逾晟盯着那撮不听话的头发,伸手点了点,“翘起来了。”
尹煜柃向来懂得拿捏分寸,尤其是对这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想要帮我梳吗?”回到屋里,她将木梳递过去,齿间还缠着几根她的发丝。
沈逾晟点点头。
墨绿色的丝绒沙发上散落着苏绣抱枕,尹煜柃斜斜地陷进去,随手捞了一个搂在怀里。
虽说情人节尚有些时日,可今日学校里不知是谁先提的话头,说起去年父亲送给母亲的那束价值不菲的玫瑰,又谈及城中某家需提前半月订座的西餐厅……
孩童们稚嫩的攀比声此起彼伏,倒叫他想出了报答她的法子。
沈逾晟不小心勾到她耳后的碎发,她从镜中对上他慌乱的眼睛,轻轻笑了。
也是这时,他终于把一直藏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望着那方裹着金箔的巧克力,尹煜柃一时怔忡。
见她迟疑,沈逾晟以为是自己心意未明,又往前递了递:“给你的。”
少年人的手背尚带着幼儿园练字时沾染的墨痕,声音清朗却坚定。
不管她接不接受,反正是硬塞到她怀里了。
沈逾晟站在地板上,勉强够到她的发顶,拿着梳子继续为她梳理。
法文商标在灯下闪着矜贵的光,尹煜柃抚过凹凸有致的浮雕纹样,忽而轻笑:“真是给我的?”
“嗯。”他答得简短。
上次她帮了他一回,他也该知恩图报,不知道她有什么难以相信的。
巧克力被随手搁在茶几上。
“今年情人节没过上,”尹煜柃试图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小晟是代爸爸补偿我的吗?”
桃木梳倏然在发丝间凝滞。
沈逾晟抿紧嘴唇,把涌到嘴边的话和心里那股莫名的闷气,都化作了更轻更柔的梳发动作。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郑重其事送出的心意,会被她轻易地归功于别人。
她的发间浮动着午夜鸢尾的冷香,还有一缕酒水残留的醇冽,随着桃木梳的起落,在空气中扑散开来。
想起她今日悄无声息的离开,沈逾晟问:“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了,你却不接,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只是去见个朋友。”尹煜柃这才想起正事,趁他还没开口,犹豫着试探,“那个,小晟啊。爸爸今天一直在书房工作吗?你有去找过他吗?”
沈逾晟突然沉默下来。
尹煜柃急了,以为他没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索性直接摊牌:“别告诉爸爸我出门的事好不好?要是让他知道我忘了接你,肯定会……”
“很重要的人吗?”沈逾晟开口,童声里带着不合年纪的认真。
“嗯?”
“你今天见的那个人,很重要吗?”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尹煜柃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掐紧了怀里的抱枕,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是对我来说,跟家人一样重要的人。见到他,很开心,所以就喝了点酒。”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看着沈逾晟专注的眼神,慌忙找补:“是妈妈的老朋友啦,不会给爸爸戴绿帽子的。”
沈逾晟歪着头,显然没听懂绿帽子的意思,但也没多问,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今日的举动,总透着些不合常理的蹊跷。
树影在窗外轻轻晃动,某种似曾相识的寒意顺着脊背攀援而上。
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两下。
怀里的抱枕被尹煜柃往前一丢,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落在地毯上。
沈逾晟盯着抱枕发呆,下秒她竟回过头,两道目光撞在一起。
“小晟。”这声唤如漱玉,偏偏尾音又缠着江南烟雨的温软。
仿佛真有一滴沁凉的溪水,正顺着喉管滑入心尖,叫他那还未太凸显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她忽然扳正他的肩膀。
想到沈志宗平日强势的作风,尹煜柃仔细检查着他的手臂和后背,眉头越皱越紧:“我不在的时候,爸爸是不是又罚你了?打你了吗?伤到哪没有?”
沈逾晟还缠着一缕她的发丝,在梳齿间绷成细细的直线。
他松开手,那缕头发便无声地垂落回她肩头。
喉间的应答在齿间转了几转,最后化作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请求:“你能不能……等下回屋就跟爸爸闹离婚?”
尹煜柃手指尖蓦地僵住。
“这样……”他垂下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影,声音又轻了一个度,“他就顾不上找我的事了。”
空气静了几秒。
余光里,他看见她缓缓抬手,于是他慢慢抬头看向她。
她将三根手指抵在太阳穴,像个郑重其事的宣誓:“妈妈答应你,下次不会再偷偷跑掉。就算要走,也会先告诉你,不会留你一个人受委屈。”
沈逾晟弯起很浅的笑:“帮你梳头。”
尹煜柃再度背过身去,倦怠地合上了双眸。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肩头碎成斑驳的光影。
凝望着她纤薄的背影,沈逾晟只是在想象着,此时此刻她会是什么神情,什么情绪。
幸福的?快乐的?或是放松的?
可他实在无法想象出来。
他便盘算着,要叫她心里也刻下自己的名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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