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冬。
十一月底的晚风很冷,温燃蹲在街边,盯着排水沟。头晕,想吐,酒精促使意识混乱,但却觉得,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能清晰地感受到痛楚。
上海的夜从来光怪陆离。眼前是空旷马路,偶尔有车辆经过,背后是灯红酒绿。
没有路人注意到她,只有身体上的难受尚能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不想回去。
数过大概七八辆车,有脚步顿在她身旁,停了很久,没有说话。
她听见沉默中他叹了口气,瞥到他风衣衣角,一瞬认出。
“林牧旬,带我去开房吧。”
那人明显是愣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她忽然觉得唐突。
她和他不算熟,从转校到霁晨的第一天起,到现在,甚至十句话都不曾和他说过。
虽是前后桌,但他不常来上课,对他的印象也多半来源于传闻。
总之是没什么好名声的公子哥。
这次也只是碰巧在酒吧遇见而已。
她抬头,仿佛笃定他能够办到一样,就这样轻飘飘对他说出那么几个字。
“有必要这么意外吗,你又不是第一次被女生约。”
风吹开他额前碎发,他指间正夹着一根烟要点燃,光透入冷冷的一双眼,俯视着她。
视线相撞,他将那根烟放回烟盒,弯腰,将手伸到她面前:“好。”
她把冰冷的手放进他的手中,温度从掌心传来,借力站起身后,再抽走。
在那一刻,情绪被尽数压下,眼角结成霜的痕迹仿佛是假象,她只是自顾自往前走,心里乱成一团,没心思斟酌要如何跟他解释。
而他也只是沉默着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边。
不知道他有多少疑问压在心底,也不需要他知道。
凌晨一点半,直至路尽头一家酒店前台,她第二次望向林牧旬,像在跟他确认自己的诉求。
他于是朝前台递过去身份证。
证件照上的他刚剪过头发,表情很板正,和他平时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在判若两人,温燃侧眼看他,正要比较,发现他也似笑非笑扫过她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前台是一个中年妇女,注意到两人有些疏离的微妙气氛,裹挟浓烈酒气,不由多瞧了两眼,心叹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大不如从前单纯。
“1603,明天下午一点前退房。”
拿了房卡,上电梯,直到开门进房,她都没有再看林牧旬一眼,没有交流,气氛难免低沉诡异,林牧旬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那我先...”
林牧旬的举动在温燃眼里,偏偏有种男性面对主动邀约时,独有的欲擒故纵,为了直接进入正题,她干脆靠近他,打断说:“不用走。”
说完又觉得用词太过含糊,于是没等林牧旬开口,她抬头,直直看进他的眼睛:“我害怕,能陪我吗?”
说是害怕,她眼里怯意却没几分,话中意味很明确。
她看见林牧旬身形有一瞬僵住,眼神透着点儿意外,应该是没料想到她会这么大胆。
他的眉眼很漂亮,眸光分明很冷,顾盼却总是含情,似乎生来就应当异性缘爆棚。
她恍神,难以忽视他如同点睛之笔的眼下一点痣。
不愧是能够玩得开的风云人物,是有点姿色在身上的,很赚。
裹着醉意仔细将他样貌品了一番,回过神发觉眼前人轻挑眉,修长手指撩过她耳边发。
冰冷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耳朵,痒,她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林牧旬视线始终落在她眉眼间,没回头,索性用左手带上门,砰的一声,如同砸在她心上,让她从蔓延的想象中清醒了几分。
面对面,整个人像笼罩在他阴影之中,看不透他的心思。
林牧旬于是绕开她,脱了风衣挂在玄关处衣架上,慢悠悠走到床前,打开空调,坐下,从床头柜第二格抽屉中拿出矿泉水,拧开,喝一口。
对陈设熟悉地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温燃微怔,刚才他的气息从她头顶略过,竟莫名涌现压迫感。
看见他投来假意关怀的眼神,闪着狡黠,好像早就看穿她的想法:“不是要我陪吗,怎么傻站着。”
然后他笑,指了指旁边沙发,又问:“要不我睡那,你睡床上。”
对于他话里有话的撩拨,她没有回复,转而调侃:“你对这真熟啊,带过不少女孩子来吧。”
他挑眉,对问题含糊其辞:“算常客。”
她走过去:“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回家?”
“你会说吗?”
“不会。”
她怎么会对不熟的人敞开心细数自己的痛苦。
除了被可怜,被嘲笑,还能得到什么?
她站在林牧旬面前,脱下棉服外套,扔到沙发上,“只是没想到你什么都不问。”
“在「坠」看到你的时候,确实挺意外的。”清醒冷眸凝着她微醺面容,语气中有笑意,“还以为你是好学生。”
“你现在也很意外吗?”
“意外,但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吗?”
温燃知道,她从苏州转校过来一共七个月,林牧旬对她的印象只是和众人口中评价的一样,是只会埋头苦读,不搭理任何人的死装姐。
顶多还有个漂亮。
她自知从来是秦术玉嘴里最没用的漂亮的花瓶,而她努力学习的缘由之一,就是为了摆脱这个随时随地会被凝视的,被称为“无用”的标签。
如今竟却也利用这标签,在林牧旬面前卖上乖了。
她微瘪嘴,皱眉说:“不过,是不是好学生又有什么所谓。”
暖气让室温渐长,她伸手脱下毛衣,只留一件单薄的运动背心,凑近他,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况且,你怎么定义好学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会埋头苦读的笨蛋,是父母老师眼中的乖乖女?其实对你们那群人来说,‘好学生’根本不是什么褒义词,是你们用来嘲讽努力证明自己的人的,一种很可笑的方式。”
林牧旬对于她的说辞没有反驳:“我只是觉得,我对你似乎有误解。”
“对啊,就是误解,我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的人,我也并不想继续被误解下去。”
说着,她两下甩掉鞋,干脆跨坐在他大腿上,手勾住他的脖子,笑。
垂眸看他,一时间,两人额头抵着额头,气氛暧昧。
太近了些。
“林牧旬你耳朵红了。”
“应该的。”
埋头嗅到他脖颈上阿玛尼寄情,眼前画面忽然虚实不明。
“你会后悔的。”他说。
“别担心,我会负责的。”她应。
好像能听得见心跳声。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第一次和男性这么近距离接触,竟没有产生半点反感。
他身上好香,睫毛好长,好诱人。
明明从来没有经历过,但这么短短几秒里,某些不可言说的情节就已经在脑子里演习了上百遍。
神啊,你怎么会怪罪夏娃?
她语带蛊惑,轻声说:“林牧旬,看我眼睛。”
视线撞上,撩人眸光流转。
“你别睡沙发。”
温燃闭眼,吻上去。
这个吻刚开始很生涩,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仿佛有一根弦在脑海崩裂,突然间一片空白,那是从未有过的触电感。
先是轻轻的,冰冷的,柔软的,覆盖在双唇之间,林牧旬依着她的挑逗,舌尖挑拨,贝齿轻启,随后湿润滚烫,毫不含蓄。
手不自觉抚上她后脑勺,柔润发丝缠绕指间,另一只扶住她腰,给予她的索取,炙热回应。
她漂亮的睫佯装无意地,轻扫着他的脸。
情难自控。
吻得太久太绵长,吻得她腰太软,再也撑不下去,整个人窝进林牧旬怀里,被他环在双臂之中。
睁眼看见他眼神里雾气氤氲,喘气,诱人。
手放在他胸前,撑起自己。
听见他激吻后泛着光的唇说:“你喝太多了。”
又说:“去洗个热水澡再睡。”
“嗯,好。”
她嘴上答应,却迟迟没动作。
她太快乐了。
无论是为了人生中头一次放纵自己,还是为了摆脱过去自己给自己的,无用的束缚。
快乐到,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毫不自知,自顾自笑着啄了一口林牧旬的脸。
林牧旬托起她双腿,将她稳稳抱在身前,起身走进浴室,在大理石台面上放下她,笑:“一个人洗澡总不会害怕吧?”
意味不明,温燃不反驳,有点恼,“你明知那是借口。”
台面很冰,她坐得不稳,等林牧旬走出去后,她滑下去,发觉浴霸和换气已经被他打开了。
醉酒的后劲还在,头晕脑胀的,很不舒服。
褪去衣物,淋浴开到很烫,从头淋下,瞬间清醒。蒸汽弥漫浴室,她刚才竟然真切感觉到腿软和不可控,还有一丝情动。
而情动是女性特别多余的一种弱点。
秦术玉正是犯了这个毛病,才会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把她也搞得一塌糊涂。
因为男性的爱或怜,从来都不值得半点信任。
她闭着眼,手指甲抠进肉里,任由水流冲洗全身,暂时忘记了疼痛。
脑海里,混乱不堪。
是秦术玉拿着刀闹自杀,被温崇一把夺下的画面。刀在混乱和挣扎中砍向秦术玉肩膀,鲜红的血顿时涌出,洒在地面,映在她眼里。
第二天,温崇牵着他这十几年来,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儿子的手,递向秦术玉两份文件,一份离婚协议,一份财产划分协议。
那时她躲在楼上,亲耳听见温崇说,他的小儿子是他公司的唯一继承人,他早就想要离婚。
然后她听见,又一阵歇斯底里的争吵后,沉重的静默。
在他走后,她抚上秦术玉肩膀下狰狞的,永无可消除的疤,没有开口,气氛冰冷得在那刻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心好像就说不出地随之颤动。
从那天起,那道疤不仅烙印在秦术玉的身体之上,也不可言说地,为本就支离破碎的“家庭”划开一道鸿沟。
待在那个家里,她总是能闻到铁锈掉甚至发霉腐烂的腥臭味,秦术玉愤恨的,悲望着她的脸,总是有不断血泪横流的幻觉。
如同被狠狠撕扯坠入无底冰窖中,被压抑重重吞噬,就再不可能轻易逃离。
而她曾深信不疑,父母的争吵和冷眼,只不过是因为她不够优秀。只要有一天她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就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另眼相看。
她曾以为,家庭的和睦,可以靠她的努力争取。
所以她埋头苦读,想看见温崇眼里哪怕一丝一毫为她感到骄傲的神情,想看见秦术玉不再需要凄苦地哀求温崇回心转意,不再只是漠视和指责她,而是真真正正地看到她,哪怕一眼。
得到的永远只是无回声的冷漠。
然后命运再狠狠扇向她,贴脸告诉她,那份爱从来都不属于她,而是另有其人,那个人早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无声无息地独占了一切。
当十几年来的信念在顷刻间分崩离析,都沦为虚无,那一切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所谓。
用尽全力去做他们眼中的完美女儿,又有什么用。
根本就毫无意义。
温燃关上淋浴,呼出一口气。
从来没有做过像今天这样违背原则的事,但今后只会有更多。她独自想着,走到洗漱台前,扯过衣架上浴袍穿上,再伸手拿毛巾擦拭头发,酒已经醒了七八分了。
今后她只要快乐。
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她都要无可替代的快乐。
头发吹得半干,出去的时候,林牧旬早就犯困,正半靠在床上打盹,双手揣在卫衣兜里,眉眼安静中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睫毛很长,扫在眼下,投出两道极好看的阴影,整个人的线条都好看得恰如其分。
温燃没有叫醒他,倒了一杯水喝,从外套中拿出手机开机。
七十九个未接来电,来自秦术玉。
两个来自温崇。
简讯早已全是红点。
她看也没看,全选,一键清除。
坐到床的另一边,把枕头立起来靠在林牧旬旁。
她手机开勿扰模式,随手刷了会儿霁晨论坛,拍一张玄关处林牧旬挂起来的风衣,发出去。
这个点了,竟还有人秒赞评论。
——果然是被包养了吧?
系统默认昵称,不知道是谁的小号。
她笑,给这条评论点赞,没有回复。
朝林牧旬望去,发现他醒了,侧过脸看向她。
“几点了?”
“三点零七,你要去洗个澡吗?”她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半趴在枕头上对着他眨巴眼睛,“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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