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出事之前,陆府上下就处处透露着紧张而不自然的气氛,譬如母亲和大哥变得沉默寡言,譬如父亲眉心总是皱着。
在陆蕴微小时候也出现过这种事,通常而言,这时母亲会莫名其妙打开库房摆弄擦拭各种字画珠宝,长嫂梳妆打扮,忽然热衷于与各户高门贵妇交际,大哥书房里日日人来人往,父亲的桌子上夜夜书信堆成山,偶尔听到二哥和父亲争吵,然后再过几天,父亲的眉头就舒展了。
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不管大家做什么,父亲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甚至越皱越紧,流露出罕见的不安。
陆蕴微问哥哥嫂嫂,问母亲,她们都跟她说没什么,可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当然看得出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而且还是不一般的大事。倘若二哥在,说不定二哥会瞒着母亲悄悄告诉她,母亲经常对二哥说得一句话就是“你同迢迢讲那么多做什么?我们迢迢金枝玉叶,一辈子也不会吃苦的”。
陆蕴微撬不开母亲他们的嘴,只好跑到书房,笑眯眯拖长音,唤道:“爹——”
父亲从案几前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眼角愁容难掩:“迢迢,做什么呀?”
“不做什么,”陆蕴微笑嘻嘻的,“爹,最近出什么事了吗?娘和大哥都不告诉我,我都没法替你分忧了。”
“迢迢乖,”父亲还跟她小时候一样哄她,“没出什么事。”
“肯定出事了,爹你最近都不怎么吃饭了,告诉我嘛,我也来想办法。”
“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父亲似乎是被逗乐了,笑了一笑,很快笑容消匿在眉心拧成的疙瘩里。
他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迢迢干干净净就好了,别碰那些事。”
“啊?”陆蕴微迷惑不解,彼时的她听不出父亲话中深意。
父兄出事那天早上,父亲上朝之前,久违地走进了她房间,她尚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看到一个穿着端庄朝服的身影,含糊唤了一声:“爹?”
“迢迢,爹上朝去了。”
“好。”她在困顿中敷衍了一句。
父亲摇着头笑了笑,转身走了,跨出门槛之前,陆蕴微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又唤了一声:“爹。”
父亲回过头来。
她说:“早些回来呀。”
“好啊。”父亲应下了,然后一去不复返。
陆蕴微记忆里的陆府众人,一团和气风光霁月,她从未想过将朝廷布告天下的滔天罪名与他们联系起来,她不辞万里,揣着还陆氏清白的心愿,结果陆应烨却反问她,父兄他们真的无辜吗?
陆蕴微如遭雷击,随着陆应烨一锤定音的话语,许多她原本不曾察觉的幽微细节,一股脑涌入脑海。
为什么每逢遇事,母亲就要整理库房的字画珠宝呢?父亲结交进京考生,真的只是惜才爱才吗?海一线说,他父母的田地是被一陆姓恶霸占据的,渭南的百姓说,毫无作为的官府与京城的陆相是连襟……
“怎,怎么可能呢?”陆蕴微结结巴巴,一定是她想多了,一定是外人构陷栽赃,落井下石,怎么可能呢,“爹、娘、大哥、嫂嫂他们,他们分明都是很好的人啊。”
陆应烨轻轻道:“他们只是都对你很好,迢迢,他们在外边不是那样的。”
陆蕴微愣在当场,她早该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是啊,倘若她的父兄都是良善之辈,如何爬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呢?
她仓皇无措:“二哥,他们,他们真,真……”
陆应烨叹道:“迢迢,父亲每年春闱名为资助实为拉拢,你发现没有,即便有些举子腰缠万贯,家中财富不俗,他照样‘资助’,数年下来,朝堂上一半的人都是咱们陆氏的。
“迢迢,你仔细想想,咱家的府库怎么从不亏空,你不知道,咱们府上的吃穿用度具是顶尖,父亲大哥还有我的俸禄足够供养一大家人吃穿用度,但怎么可能担得起日日挥金如土?每每遇事,从母亲和嫂嫂手底下流出过多少金银珠宝,可怎么从来不见少?
“你再想想,往年父亲生辰或者各种节日,各种奇珍异宝络绎不绝,他们真跟父亲关系那么好吗?为什么偏偏要给父亲送那么多宝物?为得是什么呢?
“为什么大哥书房总是人来人往,比父亲书房的人还多呢,是因为他脾气好人缘好,也正是因为这个,那些不敢直接找父亲的人都跑去找他了。大哥是从不跟人红脸,但谁敢招惹他呢?哪怕都知道他没脾气,去他书房找他的还不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为什么呢?
“为什么咱们陆氏短短几年就发展壮大,成为朝中第一大族呢?你听说过族中有什么青年才俊人才辈出吗?没有,反倒有些不学无术只会鱼肉百姓的蠹虫蠢货,这些人当官,可想而知!
“三年前山东大旱,我前去赈灾,”陆应烨脸上勃然有怒意,一刹那间陆蕴微似乎看到了当初教自己读书的那个二哥,但消沉和沧桑很快覆盖上来,花白的鬓角和眼角的褶皱无法消隐,“当地官员大多都与父亲一党有着深深浅浅的联系,官官相护,捞了不少好处,我谴责制止,他们却劝我不要较真,因为到最后,最大的一头还是陆氏的……”
“二哥,别说了,别说了!”陆蕴微听不下去,哀求陆应烨停下,继续说下去,她记忆中的父兄就要面目全非了。
陆应烨叹息:“迢迢,结党营私、徇私舞弊、贪污**,桩桩件件,千真万确。”
他搂过泪水涟涟的小妹,轻声说:“父亲不想让你知道的,母亲也是,他们都说你应该是干干净净的,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你如今长大了,总会知道的。”
陆蕴微颓然失神,万念俱灰。父母出事,家破人亡,她也一度入狱,挣扎苦痛,出狱后,偶然间得知二哥还活着,全凭一点执念跨越万水千山,到头来,却是这般结果。
所以她这一路为了什么啊?从相府千金到落魄流民,起伏颠簸,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二哥,人活着真没意思,”陆蕴微凄惨地笑了一下,“你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吧。”
二哥分明是愿为万民请命的骨鲠忠臣,如今恶名加身,流离塞外,父亲一辈子汲汲营营,到头来只有黄土白骨,她不远万里而来,最后求得了一个什么样的真相啊?
还有另一位二哥,陆蕴微也想到了他,账本的字字句句,湖绿新衣上的心心念念,明火青烟中,都随着肉身化作虚无了。
似乎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想要的永远得不到,得到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真没意思,”她喃喃低语,“我来这儿,原想着要给父亲和大哥洗清罪名……”
陆应烨轻声说:“别这样想了,迢迢,罪名千真万确,父亲经营了一辈子,活着的时候有些事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最终变成这幅局面,虽然不忍,但也确实是罪有应得,现在他去世了,也算终于有机会好好歇歇了,就当他在地下安眠吧。”
他这句话让陆蕴微似乎在别处也听过,脑海中转而冒出一个清润声音——要往好处想。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没关系,至少见到了二哥你,至少还有你,好在还能见到你,一路上遇见太多死人了,二哥,你原先同我讲的那些民生疾苦,我都瞧见啦,一路走来还能见到你就已经足够好,足够幸运了……”
“迢迢,”陆应烨伸出手,擦去她又哭又笑的泪,“你走了这么远,吃了不少苦吧,唉,都怪我,怪我,是我不好。”
“不怪你,二哥,怎么会怪你呢?”陆蕴微拉住陆应烨的手,认真道,“或许应该谢谢你,二哥,过去你教我读书,我总不想读,每天早上起来都发愁,现在我都能教别人了,一路上也帮村民写信赚到路费,谢谢你,二哥,还好见到你了。”
陆蕴微眼泪簌簌直下,二哥同母亲长得太像了,多少日夜她思念成疾,今日勉强从二哥脸上找到些影子,聊以自慰。
“说什么谢谢啊,”陆应烨抬手,如同儿时一般摸了摸她的脑袋,“迢迢,你是我的妹妹呀。”
“妹妹……”陆蕴微略一晃神,“其实不是,二哥,你知道吗,我和爹娘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娘临终前告诉我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皇上最终把我从牢里放走了。”
“这些我早就知道,你来陆府的时候,我,大哥,还有你三姐纯儿,我们三个都是记事的年纪了。”
陆蕴微心口又开始发酸:“那,那你们都知道啊……”
她在陆府屋檐下的十几载,父母兄姊待她异常宠爱,她甚至都从未察觉过她其实和父母长得不像,跟两位哥哥一位姐姐也不像。
陆应烨说:“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父亲母亲原想着等你再大些再告诉你的,后来渐渐的,觉得也没必要说了,都是一家人了,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都是一家人。
家人。
至少她万里跋涉,找到了爱她的家人。
“二哥。”陆蕴微喃喃呼唤,小声撒娇,“二哥。”
“嗳,小妹。”陆应烨微笑着应了,夕阳氲散开华丽的光辉,蒙在他脸上,勾画出几丝温柔,他追忆往事,用手比划了一下,“迢迢,你那个时候才这么一点儿,襁褓之中,只会哭,那年父亲从渭南一带回京,也带着你回来了。”
“渭南?”陆蕴微眨了眨眼,流露出警觉而绝望的神情,“二哥,你说渭南?爹他去过渭南?”
陆应烨点头:“父亲和大哥曾经都在渭南任职过。”
“他们和渭南官员有什么联系吗?我经过渭南时,那里的人都说他们是连襟。”
陆应烨似乎有些许讶然:“大嫂母家就是渭南的,大哥同她也是在渭南结识的,父亲在渭南任职过后,渭南一带有不少都是父亲的门生故旧。”
他苦笑一下:“我被押送到渭南一带的时候就听说过了,他们大多也被贬谪流放了。”
陆蕴在渭南时写了不少诉状,也听不少百姓痛斥州官,彼时她不信父兄身上的骂名,只当是墙倒众人推,现在看来——
陆蕴微垂下眼睫,不知道该怎么想。
一路上她想着找到二哥,问清真相,洗刷罪名,如今支撑她走了一路的念头彻底消散了,她不得不承认,父兄身上罪名累累。
陆蕴微环视四周,太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最后余晖也将消失殆尽,她顿感茫然无措,沙哑问二哥:“结党营私、徇私舞弊、贪污**这些都是真的,可最大的那条,叛国谋逆从何而来?”
陆应烨露出一丝幽微难辨的诡笑:“咱们家确实走到那一步了。”
“是吗……”陆蕴微不寒而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