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卞城郊野,杏花烟雨浸透了青石官道。
回程的路上黎梦还俯身拨开一丛车前草,沾着露水的叶片在她指腹留下淡青的痕迹。正要回头同淳于坚说这草可治咳喘,忽听得远处马蹄踏碎溪涧。
“表哥!”百里融的枣红马惊飞一群白鹭,平素风流浪荡的模样全然不见,只匆忙地从马鞍滚到地地,袖口还滴着驿站快马的朱漆。
“雍州八百里加急——”
“天王薨了!”百里融咽了下喉咙,柳枝正在他背后狂乱地抽打春风,“二十日前,大公子长,旧伤复发,箭疮崩裂而亡!二公子生中了拓跋氏的毒箭,右眼怕是保不住!"
淳于坚惊怒如狂兽,“为何此刻才报来!”
黎梦还紧紧扣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冲动,但手腕也在微微发抖。
前世一样的布局重现在眼前,宇文家在兖州难怪没再搞出其他动静,原来是回雍州了。
溪水突然变得极响,淳于坚展开密函,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后颓然跪在地上,他的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某种尖锐的硬物。
她抽出银针扎在他虎口,另一只手按着他突跳的太阳穴:“不要急,慢慢呼吸。”
百里融盯着溪水中破碎的倒影,恨恨说道:“不知道哪里进贡了一个巫女,献上谶语道独目可窥天机,天王硬是临终前把玄铁虎符塞给你的二堂兄淳于生。谁知道这厮竟一上台就性格大变,大殿备铁钳、锯条,当廷虐杀辅佐大臣,还令宫女与将士裸身角斗取乐……”
“父亲……在太庙前跪谏,被锁进铁牢。”淳于坚死死盯着手中信笺,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目光死死手中信函,“我的阿兄淳于法带着三百亲兵相救,潼关守军说黑羽箭要几乎埋了他……”
黎梦还腕骨生疼,却由着淳于坚攥紧,她匆匆交代:“百里,你先回去,速速传信兖州商会,要高价收购雍州矿产,以海盐相易。要快!”
百里融翻身上马时,挥鞭疾驰而去,杏花簌簌落在他发间。
黎梦还望着那些细白的花瓣,突然一阵心悸。
前世该发生的事情滚滚而来,她真的能挽救其于万一吗?
远去的那人,可是死于万箭之下啊。
半晌,淳于坚终于缓缓松开了她的手,掌心残留的温度像块将熄的炭。
他望向雍州方向层叠的山峦,云翳正吞没最后一丝春光。
黎梦还却反手握住了他,这个在战场上被长矛贯穿肩胛都不曾皱眉的男人,此刻指尖正在她脉门处发抖。
她想起前世他抱着中毒的自己穿过暴雨,铠甲缝隙里渗出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她俯下身子,轻声地问,“将军,可有小名?”
重击之下,他露出少年人的懵懂,下意识回复她呵气如兰的问话,乖顺地像一只小豹,“家里人都叫我坚头。”
她对这个意料之内的答案微微一笑,半扶住他的胳膊,“坚头,别怕,我们回家去。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决定要出发后,路途的安排、人员的调配马上提上日程。
王神养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兼任兖州一、二把手的任务,从繁重工作中抬起头来,还是恳切说道,“只是此路山高水涨,家主千万小心。”
黎梦还坦率说道,“若我死了,兖州实务,彼可取而代之。”
他无奈摇头,“若是十年后的我,牧野一方倒是可能。如今羽翼未满,只靠东风。只望家主能更再上层楼。”
黎梦还扬眉一笑,“兖州地狭,到底原料不足。待我从雍州归来,好铁矿肯定管够。定叫王郡守变成铁打的鹞子。”
百里融展开相近的地图,一一指点关隘,“东燕如今势弱,家主尽可银钱开路。自濮阳到韦城,约一百五十里,沿瓠子河故道西行,玄甲军利用盐船伪装运输,三日可达。”
燕重将一枚小红旗插在途中,“之前卑职从洛阳逃亡时,曾经过一处废弃河伯祠,此地远僻,我先带盐场护卫提前布置,于此处补给。”
百里融点头称是,继续比划,“从韦城到浚仪,约二百里,混入官盐运输队,经汴渠入鸿沟水系,四日可达。”
林勤抱拳道,“卑职家乡正在途中陈留,可带青壮轻装简行抵达此处,借一铁器坊为掩护,再次修补各位路途上马掌、甲胄损耗。”
“从浚仪到荥阳,约八十里两日行程,可沿郑国渠支流陆路,精锐可假扮糖厂车队。”淳于坚宝剑出鞘,接过百里融的指挥,“之后就要经过成皋险关入雍州,约百里三日行程,但虎牢一处防备森严,我们小队入内后,其余人马要分批而过。”
黎梦还颔首,“那就以盐商、流民、丧葬队的身份。玻璃坊的好东西还没叩过雍州城门,此次就让官吏见见这琉璃盏的妙处。”
淳于坚的剑锋继续向前,“自洛阳到潼关,约六百七十里,若无遇阻碍,凭我们带路,可在十日内抵达。”
黎梦还手指轻扣桌案,“我让麾下医馆间者先走崤函古道,相隔百里设临时医帐补给。
“抽调大量人力,兖州守备力量不如从前,或有人趁虚而入。”蒲苏咬住下唇微露紧张。
繁缕面露坚毅,“那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黎梦还抬手露出安抚之意,“如今法统在手,有王郡守正经官位压着,此地的乡绅豪强、水匪山贼已经犁过一遍,不算太险。但是为防万一,盐场同前工作,而糖厂生产量减半,铁厂玻璃厂工匠除了随行人员,其他就地隐蔽。之前所积蓄的商品,控制速度发向南梁,存贮的银粮,按正常工作的六成分发给工人,入雍者先三倍奖励,待太平之日再取五倍。”
她的眼神和淳于坚轻轻一碰,他立即接口,“我淳于一族,有恩必报,来日一定重偿!”
立在身后记录物资安排的王神养和计算路途的百里融同时微抬眼眸,快速扫过黎梦还和淳于坚,微笑不语。黎梦还当然知道他们在揶揄什么,轻哼一声,不去理他。
前些日私下交接一州军政实务要点时,王神养哀叹完自己肩头重量后,还玩笑说道,“如此恩情,那位少主可要以身相许了。”
黎梦还翻了翻眼睛,功劳簿的回报,上辈子辅佐淳于坚那么久,现在连本带利收回来也是应该的。
再说了,我要一个坚硬石头做什么?
我要的是,整个雍州的将来。
听她胸有成竹的安排,她麾下各人虽然都有些对未卜前路的忐忑,但也都定下心来。
而淳于坚所率的玄甲军,本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听从黎梦还调遣,如今以百里融为首态度也都变得更加心悦诚服。
只是黎梦还自己的心腹颇有异议。
小藜一开始哭着喊着要随行, “上次亢父古道赴险,那个氐族蛮子也没有照顾好家主,脚上将养了许久。如今,如今又要一路颠沛,没有我照顾可怎么行呢?”
黎梦还安抚地送了一只玻璃珠子算盘,“这兖州的账目交给别人我又如何放心呢?郡守是个世族公子,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一会把家底都败光了。繁缕、蒲苏又不似你精细,我宅院里的那树桃花,也只能托付给你照料。”
小藜马上抗辩两句,决定让王神养来抗花锄,让繁缕、蒲苏来监控支出,黎梦还连忙借着连珠炮一样安排她准备物资,把她忙得滴溜溜转。
此刻她顺服地抱着账簿,一一报上详情,“精盐三百石,可做沿路通货,也可伤口消毒。冰糖五十匣,作贿赂之用,紧急时也作能量补充,以及精铁马掌两百副,以备沿途更换和必要时的交易。”
相比之下,繁缕就认命多了,只是扁着嘴,酸溜溜说“小藜这样的心腹,都没能一起去,雍州好风景,想来我们也看不得呢。”
黎梦还笑道,“是不信我的本事么?且在兖州继续主持济世堂吧,最离不开你训练出来的医道间者。”
繁缕虽然已经少女初长成,脸庞坚韧蓬勃,但偶尔还是露出一点儿稚气,她牵着黎梦还的衣摆,絮叨地叮嘱,“玻璃厂作了折叠指南盘,糖厂油布改制防疫隔离帐篷,盐场海船有水密信筒,家主可要好好用,回来再教我们如何改。”
蒲苏则没有那么多的孺慕之情,只拍着胸脯保证,“待家主归来,船娘的网络将会铺满南梁的每一处江河湖泊。”
黎梦还轻轻拍了拍她坚硬如铁的胳膊,“好志气……”她的眸光微闪,轻轻伏在蒲苏的耳边,“但有三件事,我需要托付给你,优先度要排在最前……”
除了青壮,黎梦还带上的也就绿堇和青蕨两个小丫头,百里融还有点挠头,“一路风餐露宿,花朵一样的小丫头可别哭。”
黎梦还事情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有心力竖起眉毛对呛,“怎么,我就吃惯苦头么?”
青蕨牙尖嘴利接着还嘴,“难道只有雍州的女子是惹不起的姑奶奶?我们南人女子,就一点风雨也经不住?”
绿堇则捧出最近研究的桑皮丝,她隔水甑蒸法祛除黏液后,浸过地榆汁,编入马尾绳,不止有韧性,更有灭菌的奇效,“百里将军可别小瞧人,前些日子校场上两头同样被铁蒺藜划伤的战马,普通丝线组三日后流黄水,而我的丝线竟结出平整痂口。”
绿堇颇为傲气地飞过一个眼风,青蕨替她继续抛出锋利词句,“裹上蜂蜡的成品将来还要远销扬州,用来缝合佛陀金身,若连菩萨都能承受这种丝线时,以后乱世里辗转的医者,也不必再被质疑亵渎神灵。路上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可不比百里公子少呢。”
自从惊闻雍州事变后,百里融一直笼罩着一层烟雾般的薄愁,毕竟淳于坚的母亲早亡,是他母亲、淳于坚的姨母徐扶荔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大,如今淳于坚的父亲淳于雄被关深牢,身边的亲族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境地去。
听到黎梦还和她手下女娃的嗔怒,他才又恢复了一点玩世不恭的轻快劲头,会议散场后刻意留在人后,一双桃花眼笑得眯起来,“在下实在是佩服佩服,要我说表兄三千铁骑,还不如黎家主盐场里十二个熬卤灶的姑子能打。”
先走到门外的淳于坚敏锐回头,瞪了他这个不省心的表弟一眼,“你小子又浑闹什么?”
百里融的眼睛更是笑到只剩一条缝,“冀州到雍州,有三晋之地,很擅酿醋,不过我想,他们倒是要甘拜我表兄的下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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