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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遣诗招入翠琼杯

细雨敲着雍州军府的窗棂,沙沙,簌簌,没个停歇。

黎梦还独坐在灯下,侧影被烛火投在粉壁上,清瘦,料峭。案头是新呈上的田亩册与盐铁账本,垒成小山。她指间捻着一管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方悬停良久,墨珠将坠未坠。

“取山纹笺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呵了一口气,几乎被雨声盖过去。

正盯着沙盘出神的元登一个激灵,忙应了声,从一旁鎏金嵌贝的匣子里取出几页特制的纸张。那纸色微青,纹理似山峦叠嶂,是以巴山青檀皮秘法制成,水浸不烂,火燎难焚。

黎梦还接过来,提笔便蘸浓墨,落笔毫不迟疑。字迹锐利,力透纸背,仿佛不是用笔写出,而是用刀刻就。

“见字如晤。闻剑阁守军盐价已至斗米斤盐,其困可知。今遣十船青盐,溯沮水而上,明晨即发。船底设有暗格,内藏《田律简章》百卷,乃富民根基。君可佯败,任其劫去三船。贼众贪戾,见利必争,余下七船,足可引发内讧,自溃其势。”

笔锋到这里微微一顿。她想起三日前收到的那封密信。

信纸粗糙,边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泥土。淳于坚的字迹在里面横冲直撞,每一个撇捺都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力透纸背,几乎能想象出他悬腕书写时,臂膀上紧绷隆起的筋肉。

“连攻七日云梯尽折”,他这样写,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今晨亲射其统帅旗,箭贯石垛三寸,贼众夺气。”

一滴积蓄已久的雨水从屋檐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正正砸入砚台,墨汁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黎梦还眸光低垂,另起一行。笔势在不自觉间放缓,柔和下来,与方才的杀伐决断截然不同。

“随信附新配金疮药三瓶,以岩蜜调敷,每日一换,可防溃脓。你处湿气重,勿忘。”

笔尖再次稍停,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雨丝如幕,仿佛能隔空望见数百里外沮水奔腾的模样。“另,沮水新堰不日将成。待君凯旋,可共观奔涛。”

她搁下笔,拿起纸笺,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元登趴在桌案上,翻阅着如山的账本,对往来筹算的官吏露出钦佩的眼神。

黎梦还偶然瞥到,就忍不住含笑摸摸他的小脑袋,“你也想学些数法么?”

他其实心里更多的还是临走前师父淳于生留下的小马驹,还来不及拒绝,就被百里融夹在胳膊下逮到了雍州军府的粮仓里。

这里的堆积如山的麻袋几乎堆积成山,要把才十二岁的少年淹没了。

“登儿,过来。”黎梦还的声音从粮仓深处传来。她站在一张巨大的木案前,案上铺着绘制精细的《雍梁水道图》,旁边堆着数十卷竹简,记录着各郡的存粮数目。

她指尖点向沙盘上剑阁关的位置,“剑阁战事吃紧,淳于将军的军报说,守军已经开始烧毁城外农田,断我粮道。需十日之内,调集三万石粮草,经阴平道秘密运往前线。”

元登抿紧嘴唇,低头翻看账册。兖州存粮五万石,但路途遥远,雍州仓廪充足,可若大规模征调,必会引起豪族警觉。

他犹豫片刻,忽然想起前日翻阅的《盐铁论》,抬头道:“家主,可否以'平籴法'为名,向豪族购粮?”

黎梦还露出赞赏之意:“说下去。”

“豪族囤粮,无非待价而沽。我们可放出风声,称因春旱将至,官府愿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收粮赈灾。”元登努力绞尽脑汁,“待他们争相售粮时,再以'路途损耗'为由,暗中截留半数转入军仓。”

站在一旁清点军备的百里融忍不住回过头来轻笑:“这小子虽然叫坚头师父,却更是把你的手段学了个通透。”

黎梦还微微一笑,取出一枚铜印按在方案上,“此事我已经吩咐给蒲苏,但你在旁学习,三日内,我要见到第一批粮车启程。”

三日后,元登站在雍州西门的官道上,目送粮队远去。车队伪装成商旅,麻袋里混装着稻谷和干草,真正的军粮则藏在夹层中。

而沙盘室里,黎梦还正用朱砂笔在《雍州舆图》上勾画新的粮道。

见元登进来,她头也不抬:“知道为何让你调度粮草,而非直接上阵杀敌?”

元登攥紧算袋:“因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比刀剑更能定胜负?”

“因为真正的战场,在这里。”她指尖轻叩太阳穴,“你师父在梁州破阵,兖州在后方予援助,我在雍州居中策应,这才是完整的谋略。不要只看那一城一池的得失,将来你要做打军团大战的元帅,而那时候一切都要了然于胸才是。”

窗外暮色渐沉,元登望着沙盘上蜿蜒的粮道,忽然明白什么是所谓运筹帷幄。

不止是谋算敌军,更是要让每一粒粮食、每一支箭矢,都精准地落在最需要的地方。

千里之外的剑门关外,残阳正一寸寸往下掉,砸在天际线上,洇开一片浑浊的血色。

军帐里,炭盆烧得正旺,偶尔噼啪一声,爆起几点星子。淳于坚坐在案前,指腹摩挲着刚到的信笺。帐内暖烘烘的,那薄薄的纸张被热气一烘,竟渐渐显出些不寻常的暗纹来。

他眼神一凝,将纸凑得更近些。炭火的热气耐心地舔舐着,原本空无一物的纸面上,线条如蛛网般悄然浮现,最终拼凑成一幅详尽的阴平道舆图。山峦起伏,小径蜿蜒,其中一处山谷被朱砂狠狠圈出,旁边是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其俗重白牦尾,可作信物。”

淳于坚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光。

他取过一支箭矢,箭头森然。案角有一方砚,里面盛的是暗沉发褐、尚未干透的血墨。他将箭镞浸入其中,再提起时,那尖锐处便凝聚起一点沉甸甸的暗红。

他就用这箭镞作笔,在纸背空白处刻划。字迹深勒入纸,带着一股狠厉决绝的劲儿。

“得计。”他先落下两字。箭镞再次蘸血。“已纵敌劫去三船盐,”字迹嶙峋,“今晨獠人献藤甲百副,言谢家主赐《田律》之恩。”刻到这里,他略停,想起清晨那些皮肤黝黑、眼神却亮的獠人汉子抬着藤甲而来,为首那人恭敬比划的样子。他继续刻:“其酋见白牦尾,折戈为誓。”

最后一个“誓”字刚刻完,帐外毫无征兆地杀声骤起!如滚雷炸裂,瞬间撕裂了黄昏的沉寂,刀剑撞击声、嘶吼声、惨叫声浪潮般涌来。

淳于坚眉峰都未动一下,一手已按上腰间刀柄。长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他目光扫过案上血书,提刀之手未停,另手已抓起那支血墨未干的箭,在最后点空隙处,唰唰刻下一行狂草,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撕裂“贼军出关抢盐,当为卿取守将首级。”

掷开箭,合刀入鞘,他起身,帐帘一掀,裹挟着外面震天的厮杀声和浓重的血腥气,大步投入那片残阳血海之中。

复盘这一战的推演时,元登激动地几乎喘不过气,他踮脚站在台边,鼻尖几乎贴到了代表阴平道的峭壁模型。沙盘室中央,一张巨大的檀木案上,山川河流以黏土塑形,关隘城池用木块标注,甚至细到每一处树林、每一条溪流都清晰可见。

黎梦还与林勤各执一色小旗,推演剑阁攻防。

“若我是守军,最后必烧毁城外农田,逼我军决战。”黎梦还执黑旗,肯定地落下一子。

“那我便分兵两路。”林勤执红旗,指向阴平道,“一路佯攻水门,一路绕后断其粮道。”

黎梦还摇头:“城内的将领陈孝多疑,必留重兵守粮仓。”她突然将三面黑旗插在粮道旁,“先纵小股流民抢粮,待守军疲于镇压,再以精锐突袭。”

三更时分,推演结束,众人散去。

元登鼓起勇气,指着沙盘上的一处山谷,迟疑问道:“家主,若在此地设伏,是否能比正面强攻更省兵力?”

黎梦还眸光微动:“为何这么想?”

“此处山势陡峭,守军必以为无法行军。”元登取过几枚代表獠人小旗,“但若雇当地山民引路,轻甲步兵可夜袭敌营。”

黎梦还静默片刻,忽然从案底抽出一卷竹简递给他:“淳于坚上次的军报,看看。”

竹简上记录着一次奇袭,淳于坚率三百死士,借山雾掩护,沿采药人的小径攀上绝壁,一夜攻破阳平关。

元登瞳孔微缩,这与他方才的设想几乎一致!

“沙盘不是死物。”黎梦还指尖抚过山脉的轮廓,露出面对小儿女特有的温柔宽厚。

“你要学会用淳于坚的眼睛看地形,用我的心思算人心,最后……”

她轻轻一推,那代表敌军的黑旗轰然倒下,“用自己的手落定胜负。”

元登站在角落,手心沁出汗水,正要赞一句家主英明时,只见黎梦还微微一笑,露出一点玄妙的意味,“不过孩子,我们如此揣测,不过是为了和千百里外的淳于将军有些共鸣,大致猜测他后续需要多少援兵和粮草,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最忌讳的就是坐在高堂,还远程微操一下,兵家大忌也。”

“那家主,我们在这里讨论完,最该做的是什么呢?”

黎梦还端起一盏清茶润肺,“摧枯拉朽之后,自然是要再建家园。”

雍州官道上,驿卒策马疾驰,背上竹筒里装着最新的《赋税令》。

黎梦还的朱批在绢布上洇开:闻君欲取敌首,甚善。然剑阁石壁多含丹砂,可命降卒开采,其利十倍于首级。随信附《开矿章程》,阅后当焚。

纸角画着个执弩的小人,箭矢所指正是剑阁水门。

墨线极细,却让淳于坚想起他教元登射箭时的样子,不由得面上浮现温柔笑意。

当夜,雍州军阵前竖起十架改良床弩。

箭雨落入关内时,淳于坚的密信也穿过烽火线。虽然信笺残缺不全,关键字句仍然是清晰可辨:水门已控……獠人引路……子时举火为号……

黎梦还立即铺开沙盘,将代表粮仓的木块尽数推过剑阁。她匆匆提笔回信:粮道已备。破关后首查私垦田册,此乃根治蜀乱之本。

信使出发前,她忽然往竹筒塞入一把新晒的甘菊,附上一行小字:蜀地多瘴,沸水泡饮可明目静心。

阴平古道上,晨雾锁山。

淳于坚看着盐船被劫后引发的混乱,看着守军为分赃拔刀相向,看着按沙盘所示的位置射出最后一道飞索,城门洞开。

他慨然地抚掌而笑,寄出得意洋洋的捷报家书:今晨佯退,守将果然中计出关。獠人已锯断吊桥暗榫,待其主力过桥。粮仓完好,按《田律》分与佃农。

黎梦还接信当日,雍州各驿站贴出新告示:凡蜀地流民来归者,授荒田、贷粮种。

私下她的回信,则柔和得多:善。剑阁既破,亦当速定《矿税》。雪夜饮已经酿就,待将军凯旋。

剑阁大捷的军报传到雍州时,黎梦还正教元登摆弄沮水沙盘。

少年踮脚移动代表粮船的木块,忽然驿马嘶鸣撞破雨幕,满身泥水的信使高举战旗冲进庭院:“大捷!剑门关破!”

元登手中的粮船模型“啪嗒”掉进“沮水”,水纹状的檀木桌面溅起水花。

他像离弦箭般扑向军报,指尖触到“淳于将军亲斩敌酋”八字时,突然转身冲向雨帘。

黎梦还来不及唤伞,只见少年在雨中张开双臂狂奔,蓑衣在身后飞成鸦翅,踏碎水洼的脆响竟压过了雷鸣。

“家主家主,师父好厉害!我们好厉害!”他折返时浑身滴水,像只临时的小雏鸟,但却把干燥的军报紧捂在胸口,双眼亮得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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