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梦还立在城楼上时,晨雾还未散尽。
远处官道传来马蹄声,起初只是零星的脆响,渐渐汇成雷动的轰鸣。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未寄出的信,昨夜写到一半,墨迹凝在“闻君旧伤”的四个字上,终究没续完。
“来了!”身后百里融雀跃地一拍掌。
雾霭中,玄甲铁骑如黑潮漫过堤岸。
淳于坚的战马行在最前,马鬃上系着猩红缎带,那是剑阁守将的头盔璎珞所改。
他未着盔,发髻只用一根皮绳束着,额角新添的疤痕还结着暗红的痂。
黎梦还的呼吸忽然轻了。
前世今生,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迎接他的凯旋。
那年那日长安城万人空巷,黎梦还立于朱雀门高台,远眺官道尽头渐近的玄甲铁骑。
她仍是一身素白儒衫,玉冠束发,面上不施粉黛,唯有眉宇间一抹锐利如剑的锋芒。
城楼上风猎猎作响,吹得她衣袍翻飞,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淳于坚的军旗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黑底金纹的“淳于”二字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是他未着铠甲,只披一袭墨色战袍,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缓缓行在队伍最前。
身后将士肃然无声,唯有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沉稳如鼓点。
黎梦还唇角微扬,抬手一挥。
霎时间,城楼两侧的士兵齐声高喝,无数花瓣自城墙抛洒而下,不是牡丹这等富贵花,而是从她的丞相府邸到王宫路上最常见的海棠花。
浓红浅粉,纷纷扬扬,如雪如霰,随风飘落在凯旋将士的肩头、马鞍、刀鞘上。
淳于坚仰头,正见黎梦还立于高处,负手含笑。
“先生这是何意?”他勒马停驻,声音低沉带笑。
黎梦还拾阶而下,步履从容,行至马前时,抬手拂去落在他肩头的一瓣。
“陛下凯旋,当以神雨相迎。”她声音清朗, “花落肩头,不沾血腥。”
淳于坚大笑,翻身下马,一把揽住她的肩:“先生雅致!”
他手掌宽厚温热,隔着衣料传来灼人的温度。
黎梦还身形微僵,却未挣脱,只垂眸淡笑:“陛下辛苦。”
“不辛苦。”淳于坚松开手,目光灼灼,“有先生坐镇后方,孤在前线方能心无旁骛。”
黎梦还抬眸,见他眼底映着天光,明亮如炬,竟一时无言。
半晌,她伸手接住一片飘摇花瓣,轻声道:“此战之后,北方已定。”
淳于坚点头,忽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支折断的箭矢,箭簇上犹带干涸的血迹,“敌军主帅最后一箭,险些射穿咽喉。”他将断箭递来,“幸得铠甲精良,只擦破点皮。”
黎梦还接过,指尖摩挲过箭杆上的刻痕,眸色微沉:“南梁的手艺。”
“不错。”淳于坚冷笑,“待整顿兵马,孤必踏平李家皇帝的老巢!”
黎梦还抬眸看他,忽将断箭收入袖中:“不急。”
她转身望向远处巍峨宫城:“先安民心,再图后计。”
淳于坚凝视她侧脸,忽道:“先生总是这般冷静。”
黎梦还轻笑:“陛下不正是因此才留我在身边?”
淳于坚不语,只是伸手,替她拂去发间一片落花。
他道,“走吧,庆功宴已备好,先生今日须得饮一杯。”
黎梦还颔首,与他并肩而行。身后花雨未歇,落满长街。
一阵风吹过,黎梦还的思绪翻飞到如今,她垂下眼帘,笑着看城门下。
元登正捧着陶土酒瓮挤在最前头。少年踮脚张望,酒液随着动作晃出清冽弧光。
淳于坚勒马时,元登险些被后涌的人群推倒,好在一只覆着护臂的手稳稳扶住酒瓮。
“师父!”元登眼睛亮起来,“这是按家主的方子酿的……”
淳于坚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颌滚落襟前。
他忽然抬头望向城楼,正撞上黎梦还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风卷着碎叶掠过垛口,她的衣袂沙沙作响。
军府正厅悬起十二盏赤绢灯,光晕染得每个人面上都带着三分醉色。
淳于坚被众将围着讲述破关细节,说到床弩射盐袋时,目光不自觉寻向主座。
黎梦还夹起一块炙肉,她执筷的姿势像持针,他们氐族人一口就能吞下的肉,还被她仔细分成三等分的大小。
真是个秀气的人,像一颗小小的玉珠,捧在手心怕滚落,含在嘴里怕一激动咬破了,合该放在锦绣堆里供养在高堂上。
“后来呢?”百里融拍案追问。
淳于坚回神,酒樽在掌心转了半圈:“后来守军为抢盐袋,自己撞开了水门。”
哄笑声中,黎梦还唇角微扬。
她也听得入神,面前青茶早已凉透,浮着的茶梗像是小小的舟。
宴席最热闹的时候,元登却溜进偏厅。烛光里,他正将新制的剑阁沙盘覆在旧盘之上:青金石为崖,银丝作栈道,关城两侧插着红蓝小旗。
“蓝旗是师父的盐船,”少年兴奋地指点,“红箭是将军破水门的位置!”他挪动代表淳于坚的玄铁兵俑,黎梦还悄然立在门边。少年浑然不觉,正用竹尺丈量阴平道比例:“獠人攀岩处有老松,该添些绿意……”
突然发现身后人影,他惊得碰倒粮仓模型,金色的黍粒洒了满桌。
“无妨。”黎梦还执起兵俑,指尖拂过微缩的吊桥,“可知将军为何选子时破关?”
元登急翻行军记录:“因守军轮值交接?”
“是,也不是。”淳于坚笑着取过三支红烛置于沙盘西侧,“看烛影。”
烛光将关城投影在墙上,子时方位的光影最斜长。“箭楼哨卫被自身影子所蔽,”少年恍然大悟,“所以师父的弩手能逼近水门!”
推演到一半,少年犯了饭困,伏案睡去,手里还攥着代表粮草的红豆。
“睡相倒像你。”淳于坚轻笑着去取披风。
“我才没有睡着流口水,想必是你推己及人,下次我可要抓你个正着才是!”黎梦还下意识反驳,说完才惊觉失言。
灯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面上都浮起薄红。
臊皮什么呢,黎梦还暗暗唾弃自己的心理素质差。
明明以前,更亲厚的时候都有过,何必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呢?
那年冬深,雪压断了雍州大营的旗杆。
淳于坚掀开帐帘时,黎梦还正伏案疾书,炭盆将熄未熄,映得她半边身子浸在昏红里,执笔的手指冻得发青。
他皱眉解下大氅扔过去:“军师是要把自己写成冰雕?”氅衣带着体温兜头罩下,她猝不及防被铁甲寒气呛得咳嗽,抬头却见他已经盘腿坐在对面,正用匕首削烤硬的胡饼。
帐外风声如狼嗥,他们在算珠碰撞里,头碰头核算粮草直到深夜。雪重压得营帐咯吱作响。这厮还坚持分半边床榻给她:坚持说什么,“两个大男人挤挤暖和。”
她僵着脊背躺下,听见铁甲卸落的铿锵,混杂着他嘟囔,“文士就是体寒”。
被衾间蒸腾起铁锈、血气和绷带药草的味道,是武将和医帐里特有的调调。
她小心避开他横过来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军师这足衣太薄!”
掌心粗粝的茧磨过她脚背,惊得她险些踢出去。
“我们氐族祖地有土方子。”他已经翻出羊毛袜往她脚上套,“拿生姜捣烂了捂脚心,就再不畏寒的了……”话到一半突然噤声。帐外火把映进来,照见她缩回的脚,白皙,纤巧,踝骨如瓷。
长久的沉默之中,他们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翻过身,铁甲般的后背对着她,“睡吧,明日还要打阳平关。”
她望着帐顶摇曳的阴影,雪还在下。她轻轻把脚缩回羊毛袜里。
好似经年一场大梦,一切隔着模模糊糊的纱窗窥视。
而在千里外,兖州冀州边界,也在纷纷落落下着这样一场大雪。
朔风正卷着碎雪扑打旌旗,淳于法披甲立于营前时,他活动了下肩胛,穆昭的银针与药浴拔尽了骨缝里的旧伤和寒气,此刻铁甲压身,竟比病前更觉悍勇。
“将军当真不再休养?”副将递来马鞭。
淳于法望向辕门外黑压压的铁骑,马鞭在空中劈出脆响。
“走。”他翻身上马,“去会会拓跋氏的冬狩。”
穆昭回到长安时,正逢更夫敲响岁除的梆子。
黎梦还独坐在刺史府暖阁里,面前摊着梁州矿脉图,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一枚残损的铜符。那是淳于坚缴获的战利品。
“你再看它也不会长出花来。”穆昭解下沾雪的狐裘,露出一张白玉般的面颊。
随大军镇守东境的这些日子,她没有一点颠沛的憔悴,反而被将养得格外优渥,除了淳于法十分上心看顾,她能在营中继续尽心于医道钻研,自然就容光焕发。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穆昭也不过多寒暄,直接就切入正题,“半个月前,你发令让淳于法演武震慑拓跋氏。可明明广泽公刚大胜而归,是整个大雍的英雄,一事不烦二主,合该他去才是。是长安温柔地绊住了他,还是小别之后不舍离分呢?”
黎梦还静了片刻,忽然问:“姐姐,觉得……机心用在亲近之人身上,可有碍?”
穆昭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深深凝视着面前不过二十岁的少女,仿佛直面她那苍老的灵魂,半晌才缓缓说道,“商汤囚伊尹而王天下,刘邦疑张良方成帝业。圣人之路上,制衡之术也许不过是更靠近心中高台的阶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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