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梦还抬眼，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却无不屏息凝神的众人：有她起于微末的心腹，有她慧眼识才的女娘，有她扶持的猛虎，有她提拔的新锐，有她编织的暗线。
兖州的田亩与工坊，雍州的铁壁与人心，梁州的渗透与匠技，皆在她掌中。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那方在灯火下流转着幽幽青芒的“山南大都督印”上。
二十一岁生辰。她收到的，不仅是琳琅满目的礼物，更是一份份沉甸甸的权柄、忠诚、版图与未来。从兖州一隅到三州在手，再到这象征更大疆域与权柄的玉印。
黎梦还的指尖微微收拢，握住了那方冰冷的印信，也仿佛握住了御下疆土的命脉。
她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却足以令整个听雨堂气压陡增的弧度。
“使者辛苦。”她声音清越，穿透寂静，“代我，谢过贵国陛下。”
黎梦还握着印，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属于整个山南的重量与冰冷，心中却是一片灼热。
生辰宴的喧嚣仿佛远去，她眼中只有那方印，以及印后，那片广袤的、等待她去征服或整合的的疆土。
她指下的螭龙盘钮，仿佛活了过来，昂首欲飞。
淳于坚此刻站在她侧后方，不再是按剑欲搏的护卫姿态，而是双手抱胸，嘴角咧开个一个猛虎收爪般的满意笑容。他看着黎梦还端坐受印，眼神中是全然的认同与骄傲。
阿梦，终于成长到无需向任何人屈膝的地步。
而黎梦还，正心中无声低语，“这才刚刚开始。”
玉印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痛感，也带来无匹的真实。
这痛与真，便是权力最原始的滋味，也是她二十一岁生辰，最好的礼物。
生辰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灯火阑珊的暖阁。
空气里浮动着酒气、熏香残余，以及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松弛。
暖阁的烛火隔着素纱罩，滤出一层朦胧的橘光，柔和地铺洒在黎梦还身上。
她卸去了宴席上的端肃威仪，斜倚在临窗的软榻引枕上，雨过天晴色的常服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如玉。几缕未束紧的乌发松散地垂落颊边，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轻轻拂动。
炉上架着一个素面铜吊子，里面翻滚着琥珀色的茶汤几片老姜、一把陈皮、几颗乌梅在汤中沉浮，散发出辛辣又微酸的气息，是她前世煮惯的解酒茶。
暖阁另一角，炭盆烧得正旺。淳于坚庞大的身躯蹲在炭盆前，正搅动着一个粗陶小锅，锅里是白米混着切得大小不一的肉丁和姜丝，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米香肉香弥漫开来。
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自己先尝了一口，满意地咂咂嘴，“嗯，火候刚好，阿梦，你先来一碗垫垫？”黎梦还没接话，只专注地用长柄银勺轻轻搅动着铜吊子里的茶汤。
火光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映得眼眸深邃如潭。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像浸在茶汤里，温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广泽公……”
淳于坚手一顿，这称呼在私下暖阁里显得格外正式。他抬头看她。
“你如今坐拥雍州，名位尊崇，手握雄兵，是名副其实的一方雄主。”她依旧看着茶汤，仿佛在欣赏那翻滚的气泡，“今日南梁送来大都督印，看似风光，实则山南九地，鱼龙混杂，未来荆棘遍布。”
她顿了顿，银勺在吊子边缘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微响。
暖阁里只有茶汤的咕嘟声和粥锅的轻沸。
“我知你素有大志，性情刚烈。”她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炭盆边的淳于坚，“如今，你在我之下，替我镇守雍州，为我冲锋陷阵……心中，可有不甘？”
淳于坚愣住了，他浓眉微蹙，似乎没完全理解这话里复杂的政治试探，只是看着她被炉火映亮的、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丽的容颜，看着她素手搅动茶汤的姿态，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不甘？”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懵，随即脸上竟露出一种赤诚到憨直的笑容，“阿梦，你说什么？我能有不甘？当初在兖州，要不是你，我如何一展所长。再后来，若没有你，我和父亲和法兄恐怕早已死在戾王的刀锋之下！要是没了你，我是活不得的……”
他越说越激动，脸膛被酒气和炭火熏得更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赤诚。黎梦还握着银勺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看着淳于坚那张写满“忠诚”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脸，听着他那完全偏离了政治轨道的、近乎表白的肺腑之言，一时竟有些无言。她问的是权位，他答的是心意。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让她精心铺垫的试探显得有些可笑。
暖阁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茶汤翻滚得更急了，发出更大的咕噜声。
淳于坚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他看着黎梦还脸上那丝近乎无奈的微妙神情，再看看自己方才激动挥舞的手，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听起来，实在过于露骨。
一股巨大的臊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张刀劈斧凿般的刚毅面庞“腾”地一下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连脖子根都红透了。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那锅暖胃粥里，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语无伦次，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高大的身躯在暖阁里显得无比笨拙。
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迫模样，黎梦还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清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那点试探带来的凝重感，被淳于坚这突如其来的大红脸冲得烟消云散。
她拿起旁边的布巾，垫着手，提起铜吊子，将滚烫的解酒茶注入旁边的白瓷碗中。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好了，广泽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驱散了尴尬，“坐下喝粥吧，都要糊锅了。”
淳于坚如蒙大赦，赶紧坐回那小马扎上，手忙脚乱地搅动那锅粥，仿佛那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黎梦还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解酒茶，轻轻吹着气。
等那阵尴尬的沉默随着茶香稍稍散去，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坦诚：“坚头。”
这一次，她没有用“广泽公”。
淳于坚搅粥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却认真起来。
“我并非疑你。”黎梦还看着碗中琥珀色的茶汤，“只是世事如棋，人心易变。今日你我同心，他日未必不会有人在你耳边聒噪，说你淳于坚英雄盖世，何须屈居女子之下？拥雍州铁骑，裂土称王，岂不快哉？”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淳于坚：“你心中，难道真无此念？哪怕一丝？你若有什么野望，尽可告知于我，我们也好继续做同舟共济的知心盟友。”
淳于坚脸上的窘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庄严的肃穆。
他正襟危坐，那双虎目直视着黎梦还，没有丝毫闪躲。
“梦还，”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直直打在黎梦还心尖，“我淳于坚是个粗人，但我不傻，更不瞎。裂土称王？快意恩仇？听起来是威风。”他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带着嘲弄的弧度，“可那之后呢？是无穷无尽的猜忌、征伐、背叛！是像这乱世里那些旋起旋灭的草头王一样，风光三五年，然后身首异处，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悠远而炽热，仿佛穿透了暖阁的墙壁，看到了更辽阔的图景。
“六年前，在兖州。三年前，在雍州。我看着那支你亲手画出来的利刃，一点点从纸上变成活生生的铁流！看着它在你手里，从护住兖州一隅，到打下雍州，再到今天……连南梁的皇帝老儿都得乖乖送上大都督印！”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信仰的狂热：“那种感觉……梦还！那种看着一个念头在你我手中一点点变成现实的感觉！比当什么狗屁雄主痛快一万倍！看着你指点江山，看着那些田亩、工坊、医馆在你手里活过来，看着那些原本等死的人眼里有了光……这比砍一百个敌人的脑袋都让我心里舒坦！”
“自立为雄主？呵，那有什么意思！我淳于坚这辈子最痛快的，就是当初在兖州小院里，和你一起磨那把刀！”
他微微俯身，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磐石般的承诺：“将来，九州之地若能皆如此，田亩丰饶，百工兴盛，孩童有学，老者有依，兵戈只为护这太平……我淳于坚，甘为你的马前卒，永镇锋镝！什么名头长短？我不图那个！我只图……”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最终重重地说：“只图能一直看着你，把这新天地，劈出来！”
暖阁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茶香与粥香温柔地交织。
那方沉重的大都督印被遗忘在角落案几上，而某种比权力更坚实的东西，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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