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长案后的黎梦还身上,而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长案上染血的证物,狰狞的狼头腰牌,凝固的暗褐色血渍,那象征着雍州新生希望却被鲜血浸透的曲辕犁,到最后,落在元登那双燃烧着痛苦与愤怒的、赤诚的眼眸里。
她没有立刻回应淳于坚的请战,反而抬起眼,看向肃立一旁的绿堇,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王家堡幸存的少年,安置妥当了?”
“回家主,全力救治后性命暂时无碍,只是惊惧过度,神志尚未完全清醒。”
“嗯。”黎梦还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飞鸢塞的位置,指尖在那险峻的标记上轻轻一点,“据苜安所探,拓跋暄屠堡后,将劫掠的粮秣,尽数囤入了飞鸢塞?”
“正是!据报,塞中新近加固了仓廪,囤粮极多,似有长期据守、窥伺我雍北之意!”青蕨立刻补充。一丝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在黎梦还的唇角悄然浮现,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光的错觉。
“长期据守…窥伺雍北…”她低声重复了一遍,那平静的语调下,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压力。她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不再看那染血的证物,也不再看跪地的元登,而是投向厅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片被血染红的高坡,看到了那三百一十七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东燕视我子民如草芥,屠戮如牲口,此乃自绝于天道,自绝于人心。”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砸进在场者的心里。
“我雍州立基之本,在安民二字。黎庶不安,纵有雄兵百万,亦是沙上筑塔。”她的目光终缓缓落下,重新聚焦在元登身上,“折冲将军。”
“末将在!”元登挺直脊背,声音铿锵。
“传令三军。”黎梦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疑,“整军!备战!以王家堡血案为证,传檄雍、梁各郡县!将东燕慕容部苍狼骑屠戮边民、劫掠粮秣、囤积飞鸢塞、意图侵我疆土之暴行,昭告天下!令各郡守,妥善安置北境流民,开府库,发赈济,彰我雍州护民之志!要让每一个雍州人、兖州人、梁州人,乃至全冀州百姓,都知道,是谁在挥动屠刀,又是谁在庇护生民!”
“末将领命!”元登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猛地抱拳。
“穗心,令千锤营,加紧所有复合筋角弩的督造,昼夜不停!箭矢储备,翻倍!告诉匠作大监,我要看到足够武装五千强弩营的劲弩和三万支重箭!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蒲苏,着军情司,全力搜集飞鸢塞一切情报!仓廪分布,兵力配置,换防规律,水源道路……事无巨细,三日内,我要看到最详尽的沙盘图录!飞鸢塞依山傍水,宇文家当年为避祸,曾在滹沱河谷地留下诸多废弃的坑道矿洞舆图,烦请诸位费心了。”
“即刻起,林勤你统筹兖、雍、梁三州粮仓、武库、匠坊,我要前线将士手中不缺箭矢,腹中不缺粮米!”
众人领命,肃然退出,脚步声急促而有力,奔向各自的职责。沉重的厅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偌大的议事厅,瞬间只剩下黎梦还一人。
摇曳的烛光,将她孤直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雍冀边境舆图前。指尖,再次落在那被血色标记的王家堡,然后,带着一种冰冷而坚定的轨迹,缓缓向北移动,最终,重重地按在了象征要塞的那个险峻山形标记上。
雍州,北境大营。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将士们冻得通红的脸颊。
营中气氛凝重,边境失守、平民被屠戮的耻辱和愤怒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马蹄声如奔雷,由远及近,冲破凛冽的寒风。淳于坚一身风尘,甲胄上凝结着白霜,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带着凛冽的煞气冲入大营。
他翻身下马,沉重的战靴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将军!”留守的副将和校尉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围拢上来,脸上交织着羞愧、愤怒和期盼。
淳于坚虎目扫过众人,一言未发,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帐内,沙盘上地形图清晰可见,代表东燕的黑旗刺眼地插在关隘之上。
“回报!”淳于坚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压抑的怒火。
副将迅速禀报:“拓跋暄占据飞狐口,加固城防。其麾下三千黑狼骑轮番巡弋关前平原,游骑四出,探我虚实,截杀我斥候。守关步卒约两千,皆其本部悍卒。粮草囤于关后鹰嘴崖下的山洞,重兵把守。拓跋暄本人……极为悍勇,常亲率精骑出关挑衅,气焰嚣张!”
“亲率精骑出关?”淳于坚浓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好!够狂!”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百里融!”
“末将在!”
“给你八百轻骑!给我绕着咬!专挑他的粮道、落单的斥候、换防的小队下手!不求歼敌多少,就要他不得安生,疲于奔命!更要摸清他出关的规律和路线!”
“得令!”百里融眼中燃起战意,领命而去。
“燕重!”淳于坚的目光投向另一个身形精干、目光沉稳的将领。
“末将在!”
“带上你的穿山营,给我把飞狐口周围的山山水水,一寸一寸摸清楚!特别是那些采药人、猎户才知道的鸟道兽径!找出一条能绕到他身后的小路!给你三天时间!”
“属下明白!”燕重抱拳,领命转身,动作干净利落。
百里融的轻骑如同幽灵般在飞狐口外的平原上游弋。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和精湛的骑术,不断袭扰着东燕军的补给线和小股部队。伏击一次次成功,截获了十几车粮草,斩首数十。
然而,拓跋暄的反击也同样迅猛如雷。
就在百里融率部袭击一支小型粮队得手,正准备撤离时,大地骤然震颤!
远处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铁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为首一骑,人马俱披重甲,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手中挥舞着一柄狰狞的长戟,正是拓跋暄!
“是拓跋暄!是黑狼骑主力!撤!快撤!”百里融瞳孔骤缩,厉声嘶吼。
然而,轻骑的速度虽快,但在早有预谋、且装备精良的重装骑兵全力冲锋下,距离被迅速拉近。拓跋暄一马当先,狂吼如雷:“氐族小子!留下命来!”
他手中武器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砸下!
百里融举刀格挡,只听“铛!”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虎口崩裂,长刀险些脱手,座下战马悲鸣一声,连退数步。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气血翻涌。
拓跋暄身后的黑狼骑如狼似虎,瞬间冲入百里融的骑队。重骑冲撞,长戟挥舞,雍州轻骑顿时人仰马翻,阵型大乱。
“保护将军!”亲卫们拼死护住百里融,与涌上来的黑狼骑绞杀在一起。
百里融左冲右突,凭借高超的骑术和精准的箭法,接连射倒数名敌骑,但手臂也被狼牙棒的尖刺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轻骑在开阔平原上遭遇重装骑兵的正面冲击,劣势尽显。
百里融拼死带着残部杀出重围,丢下了近百具尸体和伤兵,狼狈退回大营。
他手臂裹着渗血的布条,脸色铁青地向淳于坚请罪。
“将军,末将无能……折损弟兄,甘愿受罚……那拓跋暄,当真是一头人形凶兽!其重骑冲锋,势不可挡!”百里融的声音带着屈辱和悔恨。
但淳于坚的眼中非但没有气馁,反而燃起更炽烈的战意,“硬碰硬不行,那就换个法子!燕重那边,该有消息了!”
就在百里融遇袭的第二天深夜,燕重如同鬼魅般潜回了大营。他一身泥泞,脸上带着几道被荆棘划破的血痕,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将军!找到了!”燕重声音沙哑却充满兴奋,“飞狐口西侧绝壁,有一条废弃多年的采药小径,被藤蔓灌木遮掩,极隐秘!可通至关隘后侧!年久失修,多处崩塌,但属下带人试过,精兵攀爬,可行!崖顶距离关隘后墙,不过百步之遥!”
“好!”淳于坚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暴射,“天助我也!燕重,给你五百最精锐的山地营弟兄,携带飞爪、短刀、强弩、火油,今夜子时出发,攀上鹰嘴崖。黎明时分,听我号炮为令,夺关开门!记住,动作要快,要恨,打他个措手不及!”
“属下领命!”燕重抱拳,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与此同时,淳于坚召集众将:“百里融,你伤未愈,但骑兵不可缺。给你剩余所有轻骑,拂晓前迂回至关隘东侧,待关内乱起,立刻冲击东门,牵制敌军。”
“其余众将,随我统领主力步卒!黎明时分,强攻关隘正门!把声势造足!让拓跋暄那匹夫,所有的注意力都给吸到正面来!”
“诺!”众将轰然应命,杀气腾腾。
夜色如墨,寒风呼啸。
燕重率领五百山地精兵,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飞狐口西侧的绝壁阴影之中。
他们用飞爪勾住岩缝,在陡峭湿滑、随时可能崩塌的险径上艰难攀爬,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荆棘划破了衣甲皮肉,无人吭声。冰冷的岩石吸走体温,无人退缩。
所有人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攀上去!打开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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