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盈的背脊明显僵直了一下,黎梦还的话,一下就戳中了她的处境和她在东燕的挣扎。
她被淳于雄当作一枚遮掩丑闻、攀附强权的棋子送来东燕,与拓跋晖的婚约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她不甘被摆布,凭借宇文家暗中提供的一些便利和自身刚烈机敏的性子,也确实在拓跋氏内部培植了些许人脉。
在拓跋晖御驾亲征、后方空虚之际,她的某些动作,阴差阳错地削弱了东燕在冀州的控制力,客观上为黎梦还的军队创造了机会。
吕盈嗤笑一声,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尖锐,“黎都督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是笼中鸟不甘心被折断翅膀,胡乱扑腾几下罢了。至于结果……”她环视四周,看着这座象征东燕权威、如今却落入黎梦还之手的王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倒是便宜了你。”
“不是便宜。”黎梦还纠正,语气认真,“是万千将士浴血奋战的结果。当然,时势使然,人心向背,亦在其中。”
她从不想抹杀吕盈无意中的作用,但也必须点明,冀州的归属,是实力与民心的选择。
吕盈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黎梦还身上那件式样简洁却用料考究的深青常服上。
她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片段似乎被触动。好像在哪里的书房里,总有个裹在宽大深色袍服格外清瘦的黎先生,苍白的手指划过地图,低沉的嗓音分析着局势,令人心生向往。
可眼前的人,眉眼依旧清隽,气质却截然不同。褪去了刻意的伪装与病弱,那份属于上位者的从容威仪与历经磨砺的坚韧,如同出鞘的宝剑,光华内蕴却锋芒暗藏。
“你真的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吕盈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恍惚,“从前以为你会像一潭深水,冷得看不见底。”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原来,像开锋古剑。”
黎梦还心中微动。她看着吕盈,看着她眼中那份混杂着困惑、审视、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连她自己都未必理解的悸动。前世那份被身份扭曲、最终走向毁灭的爱恨纠葛,仿佛隔着时空的迷雾,在这初秋的暮色里投下了一道沉重的阴影。
“人都有千面。”黎梦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毕竟,要在乱世里挣扎求存,在血与火中淬炼,没有人能一成不变。你也一样,吕盈。”
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生疏的“郡主”或客气的“吕姑娘”。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吕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她猛地抬眼,撞进黎梦还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敌意,没有胜利者的倨傲,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绪,有怜悯,有审视,还有一种深刻到令她心慌的歉疚?
歉疚?吕盈被自己脑中闪过的这个词惊住了。
黎梦还对她,有什么可歉疚的?
是因为自己待嫁的夫家被她踏碎了吗?
不,不对。那感觉更深,更沉重,仿佛带着……血腥气?
这荒谬的联想让她心头猛地一悸,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你……”吕盈想质问,想弄明白那眼神的含义,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鞭柄,冰冷的触感让她找回一丝镇定,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语气重新变得冷硬:“黎都督日理万机,想必没空与我这前朝余孽叙旧。不知对我,有何安排?是打算将我作为战利品,献给你效忠的南梁朝廷?还是……”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像处置其他东燕宗室女眷一样处置我?”她指的是黎梦还入城后,对拓跋氏家眷相对温和但明确的控制措施。
“南梁坐镇扬州,无暇备顾。”黎梦还平静地回答,直接忽略了吕盈口中称呼所隐含的依附关系。她走到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前,却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扶手上冰冷的雕花。“
至于你,”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吕盈身上,带着一种审慎的评估,“你是氐王名义上的义女,是东燕亲王未过门的正妃,更是在暗处影响冀州局势的关键人物。你的身份很特殊,处置你,需要慎之又慎。”
“所以呢?”吕盈挑眉,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是囚禁?是监视?还是……”她冷笑一声,“放我一条生路?”
黎梦还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倔强的、不肯服输的光芒,像极了前世那个在封地里纵马驰骋、笑声清亮的少女。
前世那杯毒酒的冰冷似乎又在指尖蔓延,而亲手将她推向死亡的沉重愧疚,却也再次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王府西苑清静,仆役俱全。”黎梦还缓缓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在冀州彻底安定,在氐王或东燕那边对你的归属有明确说法之前,你暂居于此。行动自由限于王府之内,护卫由我的人负责。一应供给,不会短缺。”这是变相的软禁,但条件已是相当优渥。
吕盈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眼中还是掠过一丝不甘和屈辱。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至于放你走……”黎梦还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目光深深看进吕盈眼底。
“吕盈,这乱世,你又能去哪里?回到那个曾经把你匆匆送走的氐王身边?还是回到那个视你为政治筹码的东燕拓跋晖身边?”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痛惜,“但,你不该困在这里。无论是淳于封地,还是东燕王府。”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吕盈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又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积郁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几乎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你……”吕盈的声音带着一丝的颤抖,想问“你怎么知道”,想问“你凭什么这么说”,但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黎梦还,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那目光里有惊疑,有震动,还有一丝被深深触动的脆弱,瞬间冲垮她强装的冷硬外壳。
黎梦还迎着她的目光,坦然承受着那复杂情绪的冲击。
前世亏欠的,或许已无法偿还。但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将她推向深渊。
她不会再让她沦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不会让她在绝望中扭曲、毁灭。
保护她,给她一个相对安稳的容身之所,远离风暴的中心,是黎梦还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心中那份沉重愧疚驱使她必须做的。
“安心住下吧。”黎梦还的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冀州百废待兴,我需要时间。你也需要。”她意有所指,目光扫过吕盈紧握鞭柄的手,“想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乱世之中,能握在手里的,不仅仅是鞭子。”
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步伐沉稳。
元登无声地跟上,高大的身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吕盈僵立在原地,望着黎梦还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暮色四合,厅内光线迅速暗淡下来。窗外的栀子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最后几片花瓣无声飘落。她紧握鞭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黎梦还最后那句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愤怒、迷茫和一丝奇异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鼻腔。
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强忍着不让那汹涌的湿意冲破眼眶。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厅内陷入一片寂静的昏暗。只有她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前世那杯穿肠毒药的冰冷幻痛,与今生这声复杂叹息带来的奇异暖流,还在黎梦还的心底无声地碰撞、纠缠。而吕盈心中那片混沌的迷雾,似乎被这意外的重逢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足以令人心悸的光。
风从破窗灌入,带着些不属于夏日的寒意,吹动案几上残留的几页公文,哗啦作响。黎梦还踏出西苑偏厅时,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披风,脚步略显虚浮。
连日的征战、入城后的繁杂政务,加上方才与吕盈那场耗费心神的重逢,像无形巨石压在她肩头,疲惫感如潮水般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元登身上的玄铁重甲在廊下昏暗的风灯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如今已是正三品将军,名震北地。可只要黎梦还在的地方,他永远像最忠诚的影子,戍卫在她三步之内。
此刻,他那张如刀削斧凿般刚硬的脸上,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沉沉地扫过身后紧闭的厅门,仿佛能穿透门扉,钉在里面的吕盈身上。
“主上。”多年战火淬炼急速成长的他,如今极少主动开口,一旦开口,必是紧要之事。
他大步跟上黎梦还的步伐,与她并肩而行,高大的身躯微微侧倾,形成一种保护姿态。
黎梦还脚步未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此女,”元登的下颌线绷紧,吐出的话语带着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心思难测,身份复杂。养于淳于,联姻东燕,又与宇文暗通款曲。留之,恐为心腹大患。”他顿了顿,那双黑沉眸子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像盯住猎物的猛兽,“末将请命,今夜便可剪除,一劳永逸。保证……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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