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滹沱河畔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黎梦还的车驾已经抵达了邺城。
没有盛大的献俘仪式,没有刻意的耀武扬威。
城门洞开,以呼延祎为首的东燕旧臣们,身着素服,匍匐在冰冷的官道两侧。
呼延太后牵着年幼的拓跋宏,立于最前。小皇帝捧着象征东燕国祚的青铜兽钮方玺,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黎梦还一袭素色深衣,外罩墨色斗篷,缓步下车。
她面容沉静,目光扫过跪伏的人群,扫过巍峨却已失魂的邺城城墙,最后落在呼延太后母子身上。“降者免死。”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东燕已亡,冀州当归治。拓跋宏封安乐侯,赐宅长安,非诏不得出。拓跋氏宗庙,由朝廷岁时致祭。旧朝官吏,量才留用。邺城军民,秋毫无犯。”
呼延太后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松懈,拉着儿子深深拜下:“谢……黎大都督恩典。”
黎梦还上前一步,亲手扶起这对孤儿寡母。她的目光与小皇帝惊恐的眼睛对视片刻,声音放缓:“莫怕,只要安分守己,自然会有清宁喜乐的一生。”随即,她转向呼延祎等人:“呼延太傅及诸位,冀州初定,百废待兴,还需诸位同心协力,安抚地方,恢复民生。”
“臣谨遵大都督钧命!”呼延祎等人伏地再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与一丝新希望。
黎梦还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城内。她看到了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后一双双惊惶窥视的眼睛,看到了被战火熏黑的城墙,也看到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下蕴含的生机。
“入城。”她声音清越,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三日后,州牧府大堂。
黎梦还坐于主位,虽是女子之身,那份从容威仪却已如山岳,堂下,文武皆肃立。
“擢襄侯淳于法,为冀州总管,总领民政,安抚流亡,督劝农桑,整饬吏治。”
“擢屯骑校尉林勤、越骑校尉燕重,为镇东将军、镇北将军,坐镇邺城及周围各县镇,整编降军,肃清东燕残部。”
“宣威将军百里融、虎贲将军元登,战功卓著,各晋两级,为平寇将军、征虏将军,各赏金千两,帛五百匹。”
“广泽公淳于坚……”黎梦还目光落在一旁沉默如山、玄甲未卸的淳于坚身上,停顿了片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阵斩拓跋暄,诛杀伪帝拓跋时,光复冀州,功盖三军!晋抚军大将军,假节钺,总览兖、雍、梁、冀四州诸军事!”
“谢大都督!”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淳于法的神色鉴定,百里融挺直了腰杆,元登难得露出了笑模样,林勤和燕重虽疲惫却眼神明亮。
而淳于坚抱拳领命,甲叶铿然,他抬起头,目光与黎梦还隔空交汇。那目光深邃如渊,有胜利的释然,有对袍泽血战的悲悯,更有一丝只有她能读懂后的复杂与坚定。
冀州,这片古老而富庶的平原,终于在血与火的洗礼后,匍匐在黎梦还的脚下。
山南大都督府的金字招牌,自此威震北疆,再无质疑。
黎梦还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济济一堂的文武,扫过堂外初升的朝阳映照下的邺城轮廓,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狂喜,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北方的基石已固,但南方的烟云,以及那潜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觊觎的宇文阴影,才刚刚开始。
邺城的夏总是带着铁锈与焦土的气息。
黎梦还踏进这座曾经的东燕王府时,夕阳正将最后一点余烬泼洒在斑驳的朱漆大门上。门钉脱落大半,残留的几颗像生锈的獠牙,啃噬着这座昔日煊赫府邸。空气里浮动着灰尘、未散尽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沉滞的阴凉。
她的军靴踏过碎裂的青砖甬道,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这里是拓跋晖在冀州的别府,如今成了她临时的行辕。
战事初定,百废待兴,空气里绷着无声的弦。仆役们屏息垂首,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她刚结束一场冗长的军议,眉宇间残留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只想寻一处暂时隔绝喧嚣的角落,理一理纷乱的雍、梁新附之地的政务。
引路管事战战兢兢推开西苑门扉,躬身道:“都督,此处尚洁净,已着人简单洒扫过。”
黎梦还颔首,迈步而入。
厅内陈设依稀可见昔日华贵,紫檀木的桌椅,嵌螺钿的屏风,但都蒙着一层灰败。有几扇窗棂的雕花糊纸破了,冷风丝丝缕缕钻进来。墙角堆着几卷显然是仓促卷起、未来得及搬走的画轴,一只半人高的青瓷花瓶倒在旁边,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像一道狰狞伤疤。
就在这片狼藉与寂静中,她看见了那个人。
她背对着门口,立在唯一一扇完好的花窗前。窗棂外是一株半枯的白莲,显出颓败色。
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身并非东燕式样的骑装,墨绿色的锦缎滚着银边,勾勒出利落的腰身。长发未如闺阁女子般盘髻,而是梳成一股,用镶嵌墨玉的银环束在脑后,垂至腰际。
仅背影,便透着一股与这精致厅堂格格不入的、仿佛随时要破壁而去的锐气与孤倔。
听到脚步声,那人倏然转身。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凝滞。黎梦还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前世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喉间腥甜的窒息感,伴随着眼前这张脸,毫无预兆地汹涌扑来。
黎梦还藏在广袖下的手瞬间冰凉,指甲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不动声色。
面前之人,皮肤莹白如新剥的芡实,鼻梁生得极高,险险要破开胭脂晕染的桃腮,她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倔强。
最叫人无法忘记的,是眉间一点朱砂,在远山黛的掩映下,好似旭日初升。
是她,吕盈。
害黎梦还前世濒死的罪魁祸首,却也是黎梦还最对不起的人。
不过今生,还是有什么在悄悄改变了。
那双眼睛,明亮依旧,却不再是记忆中清澈见底、带着对淳于坚懵懂憧憬和对黎先生亲厚相近的眸子,也不是没有被恨意和疯狂烧红的眼睛。
那时候是她,亲手将那杯混合了奇毒的鸩酒灌入黎梦还的口中,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脸上带着扭曲的快意与毁灭一切的绝望。
那时候的她,脸上浮着层冷莹莹的薄汗,眼尾用螺子黛拖出三寸长的飞霞妆,瞳仁却似浸在寒潭里,波光流转间偶尔闪过一线琥珀色,教人疑心是斜插的那支金累丝蜂赶花簪倒映的光,那蜂翅薄得透光,振翅欲飞时总带得步摇轻颤,倒像真有几只活蜂在鬓角闹春,晃得黎梦还不知是人间还是奈何桥。
那深入骨髓的背叛与死亡的冰冷,即便隔着一次重生,依旧如跗骨之蛆。
此刻,那眼底深处藏着一片复杂的迷雾,有审视,有探究,有不易察觉的戒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恐怕都未曾完全明了的茫然和心虚。
那目光扫过黎梦还一身素净却隐含威仪的常服,扫过她身后沉默如铁塔的元登,最终定格在黎梦还的脸上。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黎……黎都督?” 吕盈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她显然已听闻了黎梦还入主冀州的消息,也认出了这位如今名震北方的女统帅。
黎梦还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悸与五味杂陈,“是我。”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喑哑,“吕……郡主。”
她的落在吕盈腰间,并非寻常女子的香囊环佩,而是缠绕两柄乌沉沉、泛着冷硬光泽的短鞭。鞭柄是上好的乌木,镶嵌着几颗暗红的玛瑙,如同凝固的血滴。
吕盈似乎被这个称呼刺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意的弧度。
“郡主?”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困在东燕这牢笼里的雀鸟罢了。”
她向前走两步,目光依旧紧紧锁着黎梦还,“没想到,横扫三州的巾帼统帅如此斯文。”
黎梦还迎着那审视的目光,坦然回视。但愧疚如同潮水在心底无声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看着吕盈眼中那份连主人都未必清晰的心虚,更觉酸楚。
就算几乎被她害死,黎梦还无法做到纯粹地恨她,因为她深知,是自己先亏欠了吕盈。
前世,在淳于雄病榻前,是她为了安抚信念崩塌的淳于坚,将淳于雄与义弟遗孀私通、导致吕盈身世成谜的罪责,轻描淡写地推给了所谓的“方士蒙蔽”。
前世,也是她,在后来宇文家设下的绝境陷阱中,为了保住穆昭、淳于坚和满城百姓,亲手将毫不知情、对她充满信任的吕盈推向了死地。
那份亲手放弃的愧疚,如同淬毒的针,扎在心底最深处,从未真正拔出。
“百闻不如一见,”黎梦还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就像我难以料到,东燕亲王未过门的妻子,也能在这乱局之中……”
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目光扫过这间狼藉的厅堂,意有所指,“搅动风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