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坚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专注于手中的动作。
他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认真地将那洁白的罗袜,小心地套上她冰凉的脚,从足尖到脚踝,仔细地抚平每一寸皱褶,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袜口收紧时,指尖不经意划过她脚踝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战栗。
黎梦还僵立着,呼吸都屏住了。
脚踝处传来他掌心的温热,那温度透过薄薄的罗袜,一路烫到了心底。
她垂眸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男人,看着他宽阔的肩背,看着他发顶束发的玉冠,看着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诚的动作。方才噩梦带来的冰冷与恐惧,似乎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规矩的暖意彻底驱散了一些。心湖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搅动、翻腾。
就在这空气凝滞、暧昧无声流淌的瞬间。
寝殿的门并未完全合拢,两道身影恰好走来,是准备回报要务的百里融与元登。
百里融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看到殿内之景色,他眼睛猛地瞪圆,嘴巴微张,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还下意识地用手肘狠狠捅了下身旁如铁塔般沉默的元登,挤眉弄眼,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他甚至夸张地用手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在拼命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爆笑。
元登的反应截然不同。他那张如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是浓黑的眉毛只是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深邃如寒星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寝殿内那极其违和却又莫名和谐的一幕。
他视若神祇的两个人贴在一起,师父正无比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虔诚般的小心,为他的家主穿上鞋袜。
在元登那简单而坚定的认知里,这……似乎天经地义。
家主黎梦还,是师父淳于坚用生命守护的人。师父为家主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就像他元登,会毫不犹豫地为家主挡下任何明枪暗箭,哪怕付出生命。家主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包括师父的倾心相待。
然而,就在这份“天经地义”的认知滑过心头的瞬间,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暗流,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
他看着师父宽厚的手掌托着家主纤细的脚踝,看着家主微微泛红却并未抗拒的侧脸,一股强烈的、空落落的感觉,骤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庞大,像骤然失去了某种坚固的依靠,又像被隔绝在某种无形的温暖之外。他依然会为家主效死,依然会像磐石般守护在她身侧。
当看到师父能如此自然地靠近她、触碰她、给予她那种他永远无法给予的、带着温度与亲密感的关怀时,他坚守的堡垒之内,某个角落,似乎轰然塌陷了一块。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头那片骤然滋生的荒芜。那眸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黯淡了下去。
殿内,淳于坚终于笨拙地给黎梦还穿好了袜子,又套上了软鞋。
他站起身,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表情坦荡得仿佛刚只是扶正了一把椅子。只是那微红的耳根,泄露了他并非全无波澜。
黎梦还的脚踩在柔软的鞋底,暖意从脚底升起,驱散了地板的冰凉,也奇异地熨帖了她心中残留的惊悸。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脸上热度,将目光重新投向地图,正要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
“咳咳!” 门外百里融终于忍不住了,故意大声地咳嗽了两声,脸上还残留着憋笑憋出来的红晕。他推开门,大喇喇地走了进来,眼神在淳于坚和黎梦还之间滴溜溜地转,嘴角噙着戏谑无比的笑意。
“家主!表哥!早啊!” 百里融夸张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哎呀,冀州城外的鸟雀叫得可真欢实,属下听着这喜鹊叫,就知道必有好事!这不,刚把昨夜追击残敌的战果清点完,还有几个宇文家的探子活口,正等着主上示下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疯狂暗示淳于坚。
元登跟在百里融身后,沉默地抱拳行礼。他的目光在黎梦还穿着鞋袜的脚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垂下眼睑,掩去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剩下岩石般的沉默。
那握刀的手,指节似乎更用力地绷紧了些。
淳于坚被百里融那挤眉弄眼的样子看得老脸一热,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恢复了一军主帅的威严,沉声道:“知道了。俘虏严加看管,等阿梦……等都督示下再审。”
他下意识地看向黎梦还,将决断权交给她。
黎梦还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彻底恢复了清明与锐利。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百里融戏谑的脸和元登沉默的身影,最终落回到承载着九州风云的地图上。脚底的暖意似乎给了她新的力量,她拿起朱笔,在豫州的位置上重重一点,声音清晰而坚定:“好。俘虏之事,稍后详议。现在,先说说缴获的东燕军械数目,尤其是,那些新式的车弩。”
晨光中,那个被噩梦惊醒、泪湿枕巾的女子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再次执掌乾坤的北地统帅。
只是,那冰冷的青砖地板上,仿佛还残留着被笨拙却无比珍重的暖意包裹过的痕迹。
三天后,黎梦还勒马立于高坡,俯瞰着下方连绵起伏的坞堡群落。
黑沉沉的夯土墙垣如同巨兽蛰伏在萧瑟的大地上,墙头刁斗森严,隐约可见持戈守卫的身影。这便是冀州豪强的根基,也是她掌控这片新附之地的最大阻碍,脱胎于前朝督护的遗毒,豪族筑堡自守,隐匿人口,私蓄甲兵,俨然国中之国。
风送来远处坞堡内鼎沸的人声与隐约的丝竹,今日是赵郡李氏家主李雍的六十寿辰,冀州有头有脸的豪强几乎尽聚于此。
“主上,”元登低沉的声音在侧后响起,他一身玄铁重甲,如同黎梦还身畔一尊沉默的铁塔,“暗桩回报,席间恐有不谐之音。有人串联,欲借‘女主临朝,阴阳失序’为由,抵制新政,拒交隐户田册。”
黎梦还神色未动,只轻轻颔首,目光依旧沉静地扫过那些盘踞的坞堡。“知道了。备车,去给李老宗主贺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寒风中异常清晰。
赵郡李氏的坞堡归德堡,是方圆百里规模最大、防御最固的一座。
堡门大开,披着崭新皮裘的豪奴趾高气扬地查验着络绎不绝的车马贺礼。
黎梦还的车驾并不奢华,仅两辆青帷安车,由元登率数十玄甲卫拱卫。
然而当那面玄底金纹、绣着巨大“黎”字的帅旗出现在堡门前时,喧嚣的场面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审视、或隐含敌意,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黎梦还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玄狐裘氅,缓步下车。
她未佩重饰,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支凤头钗,通身气度沉凝如山岳,那久居上位的威仪,瞬间压过了满场绫罗绸缎的浮华。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迎上来的李敬及其子嗣,微微颔首:“李老宗主,寿比南山。”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雍须发皆白,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光与戒备,连忙躬身:“大都督亲临,蓬荜生辉!折煞老朽,折煞老朽!快请上座!”
寿宴设在堡内最大的正厅,雕梁画栋,炭火熊熊,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舞姬身姿曼妙。然而席间的气氛,却在黎梦还落座主宾之位后,变得微妙而紧绷。
丝竹声里,窃窃私语如同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一个面皮焦黄、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清河崔氏的家主崔勉,借着几分酒意,捋着胡须,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主桌听见。
“说来也是奇闻。自三皇五帝以降,阴阳有序,乾坤有定。牝鸡司晨,终非祥瑞啊!此等异象,怕是老天示警,冀州……唉,恐多事矣!”
他摇头晃脑引经据典,目光却有意无意瞟向主位上的黎梦还。
厅内霎时一静。舞乐骤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带着看好戏的、紧张的、幸灾乐祸的种种情绪。
李敬端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僵住,心中暗骂崔勉鲁莽,却又期待黎梦还的反应。
百里融坐在下首,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眼神冰冷地扫过众人。元登如同未闻,依旧像铁铸般立在黎梦还身后一步之地,但全身的肌肉已悄然绷紧,只待一个指令。
黎梦还放下手中的银箸,脸上不见丝毫愠怒,反而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笑意。她缓缓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直直看向崔勉。
“崔公博学,”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厅,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既熟读经史,想必对《周礼·天官》内宰之职,亦不陌生?”
崔勉一愣,没想到她不怒不辩,“掌王后之内治,以阴礼教六宫……”他下意识地背诵。
“不错。”黎梦还微微颔首,截断他的话,“《周礼》乃圣人定鼎之作,其制详备。内宰掌王后内治,女史掌王后之礼职,女御掌御叙于王之燕寝……妇人佐治内廷,协调阴阳,本为古礼所载,亦是社稷之需。崔公方才言‘牝鸡司晨’,不知这‘牝鸡’,是指古制所载、佐理内廷的‘内宰’、‘女史’,还是指……”
她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全场,“指那些尸位素餐、隐匿田亩丁口、私蓄甲兵、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妄图割据一方,行那‘司晨’僭越之实的蠹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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