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自顾不暇。” 颍川陈氏的家主陈邕,须发花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他是这些豪强中实力最雄厚的,也是心思最深沉的。他捻着胡须,声音低沉,“扬州,皇帝沉迷丹鼎,权臣争权夺利,谁还顾得上这淮北苦寒之地?求援不过是自取其辱!”
“那怎么办?坐以待毙吗?” 一个年轻些的家主声音发颤,“冀州那位的手段,诸位不是没听过!人头落地,三族尽诛!我们……”
“慌什么!” 一直沉默的许昌司马氏家主司马徽,终于开口。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癯,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傲慢,但眼底深处也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黎女再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冀州新定,她哪来的余力立刻南下?无非是虚张声势!我们各家坞堡坚固,粮草充足,只要联起手来……”
“联手?” 陈邕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诸人,“司马兄说得轻巧。联起手来,谁来当盟主?谁来指挥?是听你许昌司马氏的,还是听我颍川陈氏的?又或者,听这位孙老弟的?” 他毫不客气地点破了各怀鬼胎的现实。
“况且,联起手来做什么?真跟北军硬拼?别忘了,雍州淳于坚的玄甲军,那可是踏平东燕王帐的虎狼之师!我们这坞堡私兵,守守家、欺压欺压佃户还行,对上正规军阵?”
他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
联合作战?谈何容易!各家积怨已久,为水源、为田界、为商路,明争暗斗从未停歇。谁肯服谁?谁又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那……陈公的意思是?” 孙茂小心翼翼地问。
陈邕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却越过厅堂敞开的窗户,投向坞堡外广阔的田野。
那里有陈家的佃农正佝偻着背,在刚刚解冻的土地上艰难翻动,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他又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个冀州来的“粮商”百里融,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说着最诛心的话:“陈公,坞堡再高,能挡住饿疯了的流民吗?粮仓再满,能填饱几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北边的黎帅说了,地,只要肯开荒,三年内就是自己的。粮,只要肯种,只收三成租。您这坞堡里存粮再多,能存几年?能挡得住人心所向?”
人心……陈邕心中猛地一抽。他当然知道自家坞堡之外是什么景象。饿殍不是没有,只是被家丁远远地丢到了乱葬岗。
佃农的抗争越来越频繁,虽然被强力镇压下去,但那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
黎梦还的《劝农令》和减租政策,就像野火,随着流民和那些行医施药的医官们,早已在豫州底层悄然蔓延。他陈家能压得住一时,压得住这燎原之势吗?
“黎梦还派人来了。” 陈邕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厅瞬间死寂。“不是大军,是使者。带来了她的亲笔信。”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其上,带着惊疑和恐惧。
“信里怎么说?” 司马徽的声音有些发紧。
陈邕展开信笺,目光扫过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其一,承认豫州现状,各郡县可维持自治,但须遵《北律》基本纲纪,不得私设刑狱,不得苛虐百姓。其二,开通商路,冀州盐铁、豫州粮秣,公平互市。其三,”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献地归附者,按献地多寡及治理之功,授五等爵田。开国男爵,献地万亩以上,享封邑,减徭役五年。”
“五等爵田?” 孙茂眼睛一亮,爵位和封邑,这是他们地方豪强梦寐以求的朝廷认可!虽然爵位名称古怪,但实打实的封邑和减役是看得见的实惠!
“哼,诱饵罢了!” 司马徽脸色难看,“这是要我们自断根基!献地?没了土地,我们还算什么豪强?!”
“根基?” 陈邕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司马兄,你的根基,是这坞堡高墙,还是外面那些恨不得生啖你肉的佃户?又或者是南梁那遥不可及的、早已抛弃我们的朝廷?”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一片烟尘,“看看那边是什么!”
众人纷纷挤到窗边望去。只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一支沉默的黑色洪流正在集结。
玄色重甲在初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阵列森严,长槊如林,巨大的陌刀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每一次整齐的顿地,都仿佛让大地微微震颤。
一面巨大的玄色“黎”字大纛,在风中猎猎招展,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没有鼓噪,没有挑衅,只有那如山如岳、沉默无言的压迫感,隔着数里之遥,都让人心胆俱寒。
是威名赫赫的征虏将军元登!他们在演练!在耀武!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众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傲慢,在这绝对的力量展示面前,被碾得粉碎。
“看到了吗?” 陈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才是根基!雷霆之怒悬于头顶,生路之门开在眼前。黎都督……给了我们选择。是等着这陌刀落下,坞堡化为齑粉,家族烟消云散?还是抓住这爵田,保住富贵,甚至……更上一层楼?”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那隐隐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军阵脚步声,一声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数日后,颍川郡,陈氏坞堡大门洞开。
陈邕没有穿象征家主的华服,而是一身素净的布衣。他率领族中核心子弟,手捧象征颍川郡土地民籍的鱼鳞图册和早被他窃据的郡守图章,徒步走出高大的坞堡门楼。
在他们身后,一车车满载着金黄粟米的粮车,正络绎不绝地驶出粮仓,运往郡中各处由穆昭医队临时设立的赈济点。
他没有看那些聚集在道路两旁、眼神复杂中带着惊疑的族人和佃户,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官道上,那一小队打着“冀州安抚使”旗帜的人马。为首者,正是卢怀英。
“颍川陈邕,”陈邕走到卢怀英马前,深深一揖,将图册印信高捧过头顶,“率陈氏一族,献颍川郡图籍、印信、及存粮五万石。愿归附黎都督麾下,奉行新政,解民倒悬!”
陈邕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田野上。
几乎就在同时,陈留孙茂、乃至其他观望的郡县豪强,纷纷效仿。
献粮的献粮,开仓的开仓,主动配合冀州派来的吏员清点田亩,登记户籍。那些曾经紧闭的坞堡大门,一扇扇打开,迎接的不再是刀兵,而是手持算盘、文书的冀州吏员。
司马徽是最后一个低头的。在元登的玄甲卫前锋营已经推进到距离许昌城不足三十里时,他终于带着全族老少,捧着许昌的印信图册,出城跪迎。
当他抬起头,看到端坐在马背上、面色冷峻的元登,以及元登身后那沉默如山、杀气凛然的玄甲铁骑时,最后一丝不甘也化作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入骨髓的敬畏。
没有硝烟,没有攻城拔寨的惨烈厮杀。
豫州二十一郡的降表,如同春日里解冻的溪流,汇集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
黎梦还坐镇王府,平静地接收着这一份份用土地、粮食和人心铸就的归顺。
当最后一份来自豫南的降表送达时,黎梦还正在翻看穆昭从豫州发回的简报。
她放下简报,走到窗前,夏风和煦,栀子已馥郁芬芳。
她拿起朱笔,在巨大的舆图上,豫州那片曾经被红线标注的区域,轻轻画了一个圈。
圈内,再无战云密布,只余一片待耕的沃土。
八百里快马送至南梁朝廷加封的紫泥金册,比起庭前鲜花的开放,反而显得逊色。
正堂,檀香袅袅。南梁朝廷的钦差身着绛紫官袍,额角却隐有汗意。他展开手中明黄卷轴,嗓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庄重,在寂静的厅堂中回荡:
“咨尔黎卿,忠勇天授,克定北疆。戡乱兖州,绥靖雍梁,底定冀方,实功勋卓著,彪炳日月。今豫州兆民,感卿威德,望风归义,不烦干戈而境土自宁,实社稷之幸,苍生之福。特晋卿为,使持节、都督豫州缘淮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豫州牧!假黄钺,许专征伐,总揽豫州军民庶务,以彰殊勋,以安南服!望卿永固藩屏,不负朕心!钦哉!”
每一个头衔落下,都似重锤敲在堂下侍立的冀州文武心头。
使持节赋予了她代表天子、行使最高权威的符信,位在寻常持节、假节之上,是外臣所能获得的最高信重象征,遇事可先斩后奏,行专断之权。
都督豫州缘淮诸军事,则意味着她不仅限于豫州一州之兵,更可以防御前线推至整个淮河沿线。豫州境内所有驻军、要塞、渡口,乃至与南梁隔淮对峙的漫长边境线,其军事指挥调度,尽归她一人节制。这是实打实的、横跨州郡的方面军统帅之权,远超之前雍州、冀州的地域限制,战略意义重大。
开府仪同三司是人臣极致荣宠的标志。允许她建立自己幕府机构,其规格、仪仗、属官设置皆可比照朝廷最高级别的司徒、司马、司空。这意味着她可名正言顺地招揽天下英才,组建一套完全听命于自己、独立于南梁朝廷官僚体系之外的行政班底,让权力触角深入军政每一个角落。
假黄钺则是最具震慑力的象征。黄钺乃天子仪仗中的金斧,代表着皇权与征伐的最高权威。意味着天子将代表生杀予夺的终极权力暂时授予她。在豫州境内,她拥有等同君王的权威,可代天行罚,先斩后奏,对任何不臣者拥有绝对的裁决,是皇权在地方终极延伸。
这一连串的头衔,已非简单的官职叠加,而是构建了一个近乎独立王国的权力框架。南梁朝廷的意图昭然若揭——
面对黎梦还滚雪球般膨胀的实力和豫州不战而降的现实,他们已无力阻止,干只能以最高规格的虚名和看似无边的实权进行安抚和羁縻,企图将她牢牢绑在“藩臣”的位置上,换取淮河防线的暂时安稳,并寄望于这些显赫名位能稍缓其南下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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