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念罢,双手恭敬地将圣旨奉上,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笑容.
“黎牧君,此乃陛下拳拳倚重之心,天恩浩荡啊!”
黎梦还端坐主位,一身素净的常服,与满堂华服和那金灿灿的圣旨形成微妙对比。
她神色平静无波,既无受宠若惊,也无骄矜之色,仿佛接受的不是足以令天下诸侯侧目的滔天权柄,而是一份寻常文书。
她甚至没有起身,只微微颔首。
侍立在她身侧的元登,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踏前一步,他高大的身躯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沉默地伸出覆着玄铁护臂的手,从钦差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卷沉重的明黄卷轴。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对天使的额外敬意,仿佛只是接过一件普通的物品。
他转身,将圣旨置于黎梦还手边的紫檀案几上,那象征着皇权与无上荣耀的黄卷,被随手搁置,与几份待批的冀州垦荒公文并列。
钦差的笑容僵在脸上,一丝尴尬和更深的不安闪过眼底。
黎梦还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圣旨上多停留一秒,她抬眸,看向堂下侍立的众人,声音清越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盛大的封赏从未发生:
“豫州初附,百废待兴。卢先生,你领精干法吏十人,持我手令,即刻启程赴颍川,整肃吏治,宣导新政《劝农令》,首要在于清丈田亩,安顿流民。”
“属下领命!”卢怀英肃然出列。
“杨苍,随行。清查豫州府库、仓廪、历年赋税账册,凡有亏空贪渎,无论涉及何人,据实以报。”
“是!”杨苍的小脸绷紧,用力点头。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激活了整个厅堂。众人领命,气氛从刚才受封时的微妙寂静,迅速转为务实高效的忙碌。
钦差被彻底晾在了一旁,像个突兀的摆设。
黎梦还这才仿佛想起堂中还有位“天使”,她微微侧首,语气平淡无波:“有劳钦使远来宣旨。元登,送钦使至馆驿歇息,好生款待。”
“末将领命。”元登应声,如同铁塔般走向钦差,做出一个不容置疑的“请”的手势。
钦差看着眼前有条不紊、视那滔天封赏如无物的场景,再看看黎梦还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心中最后一点虚张声势也荡然无存。
他只能强笑着拱拱手,在元登沉默而强大的护送下,有些狼狈地退出了正堂。
黎梦还提笔蘸墨,目光落在案头那卷被元登随意搁置的明黄圣旨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南梁朝廷的算盘,她心知肚明。这顶镶满珠宝也淬满剧毒的冠冕,她接下了。
但豫州如何治理,淮河如何布防,这藩屏是否稳固,终究只在她黎梦还的掌中乾坤。
豫州的夏天,比冀州更为燥热,然而,当淳于坚随着黎梦还的车驾缓缓驶入颍川郡时,扑面而来的景象,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与烈日截然相反的冰凉舒爽。
没有预想中的断壁残垣,没有惶恐不安的流民潮,更没有严阵以待的坞堡和刀兵相向。
对于习惯了战场厮杀、以破城拔寨为功勋的淳于坚而言,这无疑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他麾下的玄甲卫陌刀森然,战马膘肥体壮,却始终未曾饮血。想象中的大战变成接收防务、维持秩序的琐碎差事。换了旁人,或许会因为无用武之地而烦闷焦躁,甚至生出被边缘化的失落。
但淳于坚没有。
他骑着马,随黎梦还的巡视车驾缓缓行在豫北新收复的官道上。
正值盛夏,阳光灼热,蝉鸣聒噪。道旁不再是战乱时节常见的荒芜与萧瑟,而是大片大片正在抽穗的青青麦田。
农人们顶着烈日,在田间辛勤劳作,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褂,脸上却不再是从前那种麻木的绝望,而是带着对秋收的希冀。
在一个村口的老槐树下,淳于坚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捧着一个粗陶大碗,咕咚咕咚地喝着清凉的井水。他身边围着几个光屁股的孩童,嬉笑着争抢一个刚摘下来的、还带着毛刺的嫩黄瓜。老农喝饱了水,抹了一把嘴,布满皱纹的脸上竟舒展开一个朴实的笑容,对着田里劳作的儿孙大声吆喝了一句什么,声音洪亮,透着满足。
淳于坚勒住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惊天动地的战功,没有万众欢呼的凯旋,只有这最平凡的、属于土地的生机与人间的烟火气。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如同清凉的泉水,瞬间涤荡了他心中一丝的微妙空白。
“这就是……不战而下的豫州?”淳于坚勒住马缰,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奇。
他习惯了以铁蹄踏碎顽抗,以陌刀劈开前路。眼前这幅平静得近乎平庸的乡野画卷,与他征战半生所见的征服景象,截然不同。
黎梦还掀开车帘一角,清冷的目光扫过窗外。
寒风卷起她鬓边几缕发丝。“姐姐她们,还有卢先生派出的法吏,先行了数月。”她的声音平静,“散粮种,平田亩,定田租,惩首恶,安流民。药铺医人,法度安民。豫州百姓所求,不过一隅安身,一口饱饭。能予之,谁愿附逆?”
淳于坚沉默地策马跟在车旁。
他看着田埂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颤巍巍地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翻开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新土,浑浊的老眼里竟有泪光闪动。
他又看到村口,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孩子,从女医手中接过一小袋药粉和一捧麦种,正不停地躬身道谢,脸上是纯粹的感激。
没有金戈铁马的壮怀激烈,没有攻城拔寨的酣畅淋漓。只有这最平凡、最朴素的生息。
一股奇异的幸福,悄然取代了胸膛里那因无仗可打而可能滋生的失落与焦躁。
这幸福并非源于征服的快感,而是来自一种更深沉、更熨帖的满足。
他忽然想起从小见识过那些被战火蹂躏的城池,那些流离失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那些因家族征战而凋敝的田地,那些景象曾是他午夜梦回时沉重的负担。
而眼前这片土地上,升腾起的却是希望,是安稳,是百姓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光。
这难道……不是比一场辉煌的胜利,更值得欣慰吗?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车帘后黎梦还若隐若现的沉静侧颜上。
是她,选择了这条更艰难、却更得人心的路。用她的智慧,她的仁心,她的耐心,去一点点抚平战乱的伤痕,种下新生的种子。
一股强烈的、想要靠近她的冲动涌了上来。不是为了商讨军情,不是为了分析战局。只是想待在她身边。看着她如何运筹帷幄于方寸之间,如何以春风化雨之力,让一片凋敝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这比在战场上纵马厮杀,更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充实。
于是,他将更多的心思,一边听话好好养伤,一边将心思悄然转移到了那个为这一切呕心沥血的人身上。
豫州的新一年的夏天酷热难当。黎梦还的公务并未因疆域的扩大而减少,反而更加繁重。
卢怀英主持的新律推行、杨苍的赋税厘清、元登的边境布防、穆昭的疫病防治,千头万绪,都需要她最终定夺。她常常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半日,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也浑然不觉。
淳于坚便成了她书房里一道沉默而恒定的风景。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动辄拉着她讨论下一步的军事方略,或者缠着她要个“攻打哪里”的准信。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靠窗的席上。
有时,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饮血无数的陌刀,锋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专注,仿佛在打磨一件艺术品,而非杀人利器。
偶尔抬眼,目光便落在伏案疾书的黎梦还身上。
有时,他什么都不做,只捧着一卷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农学杂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眼神却常常飘向书案后那个蹙眉凝思的身影。
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书房内却只有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他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静谧。
而他最常做的,是伺候她的消暑。
他常端来穆昭特意调配的、清火安神的药茶,看着她喝下几口,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他便觉得心头也跟着松快一分。
这日午后,暑气蒸腾,连窗外的树叶都蔫蔫地打着卷。
黎梦还正与卢怀英商议颍川几处田产纠纷的棘手案子,卢怀英引经据典,条分缕析,黎梦还听得专注,不时追问细节。
淳于坚悄无声息地起身出去,片刻后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用冰凉井水浸透的湿布包裹着的、圆滚滚的东西。
他走到黎梦还案边,也不打扰她与卢怀英的谈话,只将那湿布包裹放在她手边空处。一股清冽的甜香和凉意瞬间弥漫开来。
黎梦还的思路被打断,下意识地看去。
只见淳于坚动作麻利地解开湿布,露出一个青翠欲滴、还带着水珠的大西瓜。
他额角也挂着汗珠,玄色薄绸夏衫前襟微敞,露出一点锁骨下伤疤初愈的淡粉色痕迹。他眼神坦荡,带着一种纯粹的、想让她舒服一点的期盼,没有丝毫的刻意或扭捏。
卢怀英在一旁看得分明,这位严谨的法家干吏,此刻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感慨。
他轻咳一声,捋须道:“家主,此案关节已明,待属下回去再细究律条,拟定判词,稍晚再呈报。您……先用些瓜果解暑。”他识趣地起身告退。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蝉鸣声似乎也远了些。
黎梦还看着淳于坚持着瓜瓤的手,那指节因常年握刀而显得粗大有力,此刻却稳稳地托着那抹脆弱的鲜红。
她终是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冰凉的汁水在口中炸开,甘甜清冽,瞬间驱散了喉间的干渴和心头的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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