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汤碗壁凝结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黎梦还的指尖,很是冰凉。
她轻轻反手,轻轻回握住了穆昭的手。
两个女子的手,在闷热的夏日午后,在满池倦荷的注视下,紧紧相握。她们没有再看对方,目光都投向荷塘深处,仿佛在无声地分担着彼此生命中那些无法言说的沉重。
蝉鸣依旧喧嚣,水榭里却弥漫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宁静。那份压在心口半年的巨石,虽未搬开,却因有人理解这重量的存在,而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黎梦还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玉佩的轮廓,感受着那份温润下掩盖血腥秘密,心头的窒闷,在穆昭无声的陪伴中,终于寻到了一丝可以喘息的缝隙。
冀州的秋老虎余威犹在,午后的日头晒得青石板路面发烫,蒸腾起一层晃眼的热浪。
黎梦还刚从城外视察新建的屯田水渠回来,马车穿行在邯郸城略显喧嚣的街市。
她倚着车壁,闭目养神,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自那日与穆昭在水榭倾诉过后,心头的巨石虽因理解而稍缓,却并未搬开。
对淳于坚,她下意识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不再与他深夜长谈,不再轻易触碰关于他母亲的任何话题,甚至连他关切的目光,都让她心口那枚玉佩隐隐发烫,只想回避。
政务上的配合依旧默契,私下里的亲近却悄然淡了。
淳于坚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份疏离,那双总是追随着她的灼热眼眸里,添了几分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失落。
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到王府,不要遇到他,躲进那堆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公文里,用繁冗的政务麻痹自己。
马车行至城西,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和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人群被驱赶着向两边分开。黎梦还的马车也不得不停下。
“怎么回事?”她蹙眉,掀起车帘一角。
车夫恭敬回道:“回主上,像是元登将军押解人犯回衙,清道呢。”
黎梦还“嗯”了一声,不甚在意。元登如今领冀州刑名缉捕之事,铁面无私,雷厉风行,抓捕些乱党余孽是常有的事。她放下车帘,准备继续闭目养神。
然而,就在车帘即将落下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被兵士隔开的街道中央。
几辆沉重的木笼囚车正被玄甲卫押送着,缓缓驶过。木笼粗粝,里面挤满了形容狼狈、神色或麻木或愤恨的囚徒。
黎梦还的目光淡漠地扫过,如同扫过路边的尘埃。
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中间一辆囚车的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葛衣,头发凌乱地沾着草屑,脸上带着擦伤和尘土,形容甚是狼狈。
但吸引黎梦还的,不是他的狼狈,而是他低垂的侧脸轮廓,和那双即便在笼中、深陷困境里,依旧清澈沉静、带着一种奇异疏离感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攥住了黎梦还的心脏。
她猛地捂住心口,只觉得呼吸骤然停止,眼前一阵发黑,耳边所有喧嚣,人群的议论、兵甲的铿锵、车马的辚辚,都瞬间远去,化为一片刺耳的嗡鸣!
前世尘封的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闸门,裹挟着潮湿的土腥气、摇曳昏黄的烛火、还有那份刻骨铭心的、短暂却纯粹的情爱,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
她曾为躲避追兵,与一个同样亡命天涯的身影躲进深山密林。
他叫拓跋明,是东燕贵族后裔,因家族倾轧和宇文家的构陷而亡命,
他沉默寡言,却精通医术和道家典籍,在那些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是他用草药处理她逃亡时受的伤,是他用清冷的嗓音为读经,试图抚平她心头的焦躁与恐惧。
也是在那隔绝尘世的世外桃源,两个飘零的灵魂,在绝望中相互取暖,在黑暗里拜了天地,做了短短三个月却倾注了全部真心的夫妻。
是他!是那个她后来隐隐觉得失去了什么、却遍寻不回的拓拔明!
眼前囚笼中这张沾满尘土、却依稀可辨当年清俊轮廓的脸,那双沉静疏离、带着出世气息的眼眸。与记忆深处那个在烛光中为她包扎伤口、眼神专注而温柔的影子,瞬间重合。
“啊……”黎梦还喉间溢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痛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剧烈地、失控地狂跳起来。
一下,两下……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抓着车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马车外,囚车缓缓驶过。那个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街道两旁拥挤的人群,最后,无意识地掠过黎梦还马车那掀开一角的车帘。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黎梦还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张脸,那眼神……比记忆中的拓拔明更年轻,眉宇间少了那份颠沛磨砺出的沧桑,却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的清冷和属于医者的沉静。但那份骨子里的气质,那份属于他独有的、如雪原孤松般的疏离与清冷,却如同烙印般清晰!
男子似乎并未认出车中人是谁,只是被那灼热而震惊的目光看得有些不适,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漠然地垂下眼帘,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苦难都与他无关。
他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捆缚着,手腕处能看到长期捣药留下的薄茧,囚衣的衣襟上,甚至还沾着几片干枯的草药碎屑,和一个用竹片削成的、简陋的脉枕一角露了出来。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爱好医术、道法的拓拔家族私生子!
就在黎梦还心神剧震、几乎无法自持之际,囚车旁骑着高头大马、亲自押解的元登,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黎梦还马车这边的异常动静。
他看到主上掀开的车帘,看到她瞬间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死死捂住心口的手。
元登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凌厉,他猛地勒住马缰,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唰地一下钉在了囚车中那个低垂着头的年轻男子身上。
那目光充满了审视、警惕,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意。
任何引起家主不适的存在,都该被彻底清除!
拓跋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冰冷刺骨的杀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了臂弯里,只露出沾着草屑的凌乱发顶。
囚车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声响,渐渐远去。
人群重新合拢,街市恢复了喧嚣。
黎梦还猛地放下车帘,身体重重地靠回车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张酷似故人的脸,耳边还回荡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声。
她本来已经接受丢失的,原来一直都在。只是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令人心碎的方式,重新撞入她的生命。她嘴唇止不住地发抖,用破碎的词句吩咐蒲苏,把那个人带回来。
马车重新启动,驶向王府。黎梦还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心口那枚玉佩,此刻却如同冰锥般刺骨。
淳于家的秘密尚未理清,前世的情债又裹挟着今生的政治漩涡,轰然降临。
王府幽深的后堂,空气凝滞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元登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门边,玄铁重甲上还残留着城外追捕时沾染的尘土。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室内,“主上,此人名拓跋明,乃前东燕宗室旁支,生母为摆夷贡女,自幼受族中轻贱排挤。东燕倾覆,他流落市井,化名明远,在穆昭医堂学医近一载,颇有悟性,深得穆医官赞赏。此次作乱,乃东燕旧将伙同慕容氏余孽,勾结部分对主上新政不满的豪强,意图挟持此人,以‘拓跋’之名复辟东燕。慕容氏等二十七人,已尽数伏诛。此人……在混乱中为护药堂学徒,被流矢所伤,属下将其带回,听候主上发落。” 他汇报完毕,目光锐利地扫过跪在堂中的年轻男子,如同审视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
黎梦还端坐主位,一身素净的靛青常服,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
她听着元登的禀报,目光却始终落在堂下那个低垂着头的身影上。
元登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地传入耳中,只有“拓跋明”、“学医”、“护学徒”几个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却无法真正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张沾满尘土、却依然能窥见惊人轮廓的脸攫住了。
“知道了。”黎梦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元登,辛苦了。下去休息。此处……留我一人即可。”
元登浓眉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不赞同和深深的担忧。
主上此刻的状态明显不对,但他对上黎梦还那双看似平静、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时,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最终只是重重抱拳:“末将遵命!属下就在院外候命!” 他警告性地又盯了拓跋明一眼,才带着满腹疑虑,无声地退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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