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后堂,只剩下黎梦还和跪在冰冷青砖上的拓跋明,死寂无声。
黎梦还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身影。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拓跋明感觉到阴影笼罩下来,身体本能地绷紧,头垂得更低,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沾着血污与尘土的下颌线。
他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复杂得让他心慌意乱。
带着审视,带着……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浓烈的悲伤?
黎梦还在他面前蹲下身,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草药和牢狱污浊的气息。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拨开了他额前凌乱的、沾染着草屑和凝固血块的黑发。
一张令人屏息的脸,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即便此刻狼狈不堪,脸上带着擦伤和淤青,嘴角破裂渗着血丝,也无法掩盖那份近乎惊心动魄的俊美。
他的骨相极佳,轮廓清晰却不嶙峋。眉骨与鼻梁的线条如同北地最优秀的工匠用玉石精心雕琢而成,陡峻而流畅,在光影下投下深邃的阴影。鼻梁高挺笔直,如同悬胆,唇形优美,线条清晰,此刻因紧张和失血而微微泛白,却更添了几分脆弱的、易碎的质感。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此刻因黎梦还的触碰而惊惶抬起。
那双眸子是一种极其清透的浅褐色,如同上好的琥珀,又似深秋林沉淀的潭水,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天然的、不自知的魅惑,瞳仁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历经世态炎凉后的疏离与沉静。
长而密的睫毛如同鸦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更衬得那双眼眸如同寒星落入水面。
这份俊美,糅合了近乎女子的精致与男子特有的清朗刚毅,矛盾却又和谐地统一。
即使身处囚徒的绝境,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属于没落贵族的清冷矜贵之气,依然在污浊中倔强地散发幽香。
黎梦还的指尖在触碰到他额角一处被木刺划破、仍在渗血的伤口边缘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沉默地、汹涌地流着泪,泪水沿着她清瘦的脸颊滑下,滴落在拓跋明染血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和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巧药瓶,动作有些慌乱,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用素帕一角,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角的血污和尘土,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蒙尘的污迹。
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细微的战栗。
拓跋明彻底僵住了,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敢动。
眼前这位名震北地、执掌数州生杀大权的女统帅,此刻竟在他面前无声地落泪,还如此……如此温柔地为他处理伤口?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和理解!
巨大的困惑、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诡异而令他心胆俱颤的一幕。
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感受着她冰凉指尖的颤抖,感受着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的细微刺痛,感受着她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温热湿润。这一切都让他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在拓跋家,他是被轻贱的杂种,流落市井,他是卑微的学徒,被慕容氏挟持,他是可利用的傀儡,在元登手中,他是待审的囚徒。
唯独不是此刻,像一个被珍视的人般,被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
“为……为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极度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起那双清澈又茫然的琥珀色眼眸,望向近在咫尺、泪流满面的黎梦还,试图从她眼中找到答案。
为什么对他这个身份尴尬、形同叛逆的囚徒如此?
这泪水,又是为谁而流?
黎梦还的动作顿住了,她迎上他那双写满茫然和询问的眼睛,心头如同被利刃狠狠剜过。前世那双温柔专注、饱含情意的眼眸,与眼前这双清澈却陌生、带着惊惶和不解的眸子重叠在一起,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几乎将她淹没。
他忘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些在黑暗里相濡以沫的温暖,那些月下结发的誓言,那些刻骨铭心的短暂欢愉……
就像他曾经让她忘记的一样,在记忆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泪水流得更凶了。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前世今生的纠葛,巨大的秘密和沉重的愧疚,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
她只能更用力地咬住下唇,忍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颤抖着手,继续为他包扎额角的伤口,她的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恸。
拓跋明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沾满泪水的清丽面容,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遥远而破碎的,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慌和悸动愈发强烈。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他想问,想弄清楚这诡异的一切,可看着她汹涌的泪水,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胸口。
他只能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无措地看着她,任由她冰凉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泪意,在他额角的伤口上,缠绕上洁白的布条。
那布条,如同一个无声的封印,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两个不同时空的灵魂,以最猝不及防、也最令人心碎的方式,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后堂内,只剩下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黎梦还无声滑落的泪水,一滴,一滴,敲打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敲打在拓跋明茫然无措的心头。
王府西苑,一处僻静的小院被收拾出来,窗外几竿翠竹掩映,室内药香氤氲。
拓跋明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在穆昭的精心调理下,身体也恢复了大半。他穿着崭新的细麻布衣袍,质地柔软舒适,是黎梦还亲自吩咐准备的。每日三餐,精致清淡,必有滋补的药膳。案头堆满了崭新的医书,从基础的《黄帝内经》到珍贵的《神农本草经》手抄本,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卷穆昭珍藏的、关于南方瘴疠防治的孤本笔记。
黎梦还待他极好,好得近乎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距离。
她每日必来,或询问伤势恢复,或送来新寻得的医书、药材,甚至有一次,还带来一套用紫檀木精心打造、内衬丝绒的针囊,里面排着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银针。
但她的目光,总是温和而克制。
她从不问及他的身世,不探究他与拓跋时余孽的纠葛,更不曾提及那日在后堂她为何落泪。她只是细致地安排好他的一切,衣食住行,学习所需,无微不至,如同对待一位需要精心照料的、尊贵而脆弱的客人。
“昭姐姐医术精湛,德高望重,你安心在此学习,不必有任何顾虑。”黎梦还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若有任何所需,或有人为难于你,只管告知穆姐姐,或直接寻我。”
拓跋明垂首应着,心中却如同沸水翻腾。
这份突如其来的、毫无来由的厚待,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麻木的心湖。
他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回想后堂那一幕:她汹涌的泪水,颤抖的指尖,那双透过他看向遥远虚空的、盛满巨大悲伤的眼眸。
黎梦还似乎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与困惑。
一日,她带来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放在他面前。“打开看看。”她声音依旧温和。
拓跋明依言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份用上好玉版纸书写的、盖着冀州牧大印的户籍文书,上面清晰地写着“明远,冀州邯郸人氏,师从穆氏医馆”。旁边,还有一枚小巧却质地温润的青金石印章,刻着“明远”二字。最下面,压着一卷绘制精细的九州山川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名山大川和标注着珍稀药材产地的位置。
“过往种种,皆如云烟。从今往后,你便是冀州邯郸的医者明远。”黎梦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来悬壶济世,行走四方,绘制药典,惠泽苍生……此乃大善之道。”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卷舆图上,眼神悠远,仿佛看到了他未来行医的身影,“天下之大,奇珍异草无数。若有志于此,待你学有所成,我会为你备好车马护卫,所需资费,尽可支取。愿你……得偿所愿,悬壶济世,逍遥自在。”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没有强求,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要他报答的意思。
她为他铺就的,是一条彻底摆脱过去阴霾、实现理想抱负的坦途。
行遍天下,绘制药本,隐居山林……
这正是拓跋明内心深处,曾在颠沛流离的缝隙中,偷偷勾勒过的、遥不可及的梦!
她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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