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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玉露泠泠香自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淳于坚彻底懵了!他拔剑了吗?他只是怒极按住了剑柄!

他何时说过要杀人?!他看着黎梦还那如同护崽母兽般、不顾一切挡在那个“明远”身前、对着自己嘶声尖叫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份对自己……对自己深深的恐惧?

那份恐惧,像一桶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感!

在她眼里……他淳于坚,竟是如此嗜杀、如此不可理喻、会因一时妒忌就拔剑杀人的莽夫吗?她为了护住那个男人,竟对他露出如此惊惧的眼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受伤瞬间攫住了淳于坚。

他按着剑柄的手缓松,无力地垂落身侧。他看着黎梦还那依旧挡在拓跋明身前、惊魂未定的样子,看着拓跋明眼中同样流露出的震惊和了然,只觉得心口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如此……”淳于坚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种心灰意冷的疲惫和自嘲,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黎梦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有怒,有不解,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失望,“在你心中,我淳于坚,竟是这般不堪。”

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高大的背影带着一种萧索的决绝,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书房,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鼓点,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也敲碎了某些东西。

书房内,只剩下黎梦还急促的喘息声和拓跋明复杂的目光。

黎梦还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冷汗浸透了后背。

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源自前世死亡记忆的恐惧,几乎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缓缓放下护在身前的手臂,身体有些脱力地晃了晃。

拓跋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瞬间停住。

他看着黎梦还苍白失神的侧脸,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悸和一种深沉的悲伤,再联想到她方才那声充满恐惧的“不要杀人”,以及她对自己无微不至却刻意疏离的好。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轮廓,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那个让她流泪、让她悲伤、让她在淳于坚拔剑时恐惧到失态的“影子”

或许,与自己有着极深的关联?甚至……与死亡有关?

黎梦还没有看他,她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望着淳于坚消失的方向。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却无法驱散那层骤然笼罩下来的、彻骨的寒意。

她与淳于坚之间那本就微妙的关系,经此一事,已彻底陷入冰封的深渊。在他身后的拓跋明,望着她萧索的背影,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困惑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愫取代。

夏夜的闷热如同厚重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邯郸王邸的上空。

黎梦还躺在锦帐之中,辗转反侧,心绪如同窗外被热浪蒸腾得扭曲的树影,纷乱难安。

白日里书房中与淳于坚的剧烈冲突,他离去时那萧索失望的背影,还有拓跋明那双盛满困惑与探究的琥珀色眼眸,种种画面在脑中交织冲撞,最终将她拖入前世烟尘。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她。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入深海的窒息感。

然后,一点微弱的光晕在意识深处晕开。不是烛火,是篝火的余烬。她能感觉到身下粗糙的干草垫子,扎着皮肤。空气里有松枝燃烧后的清香,混合浓重的草药味,有种……令人安心的、清冽如雪的气息。是拓跋野的味道。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晃动中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坐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衣,肩背的线条清瘦而挺拔。墨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捣弄着石臼里的草药,石杵与石臼碰撞,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

喉咙干得发疼,她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那捣药的声音立刻停了。他转过身。火光映亮了他的脸。还是那张俊美得近乎锋利的容颜,只是此刻沾了些许草药的碎屑。

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清澈见底,没有半分疏离。“醒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放下石杵,快步走到她铺着干草的床边,单膝跪坐下来,伸出手背自然地探了探她的额头,尖微凉,带着草药的气息。“烧退了些。”他松了口气,眉头却依旧微蹙着,“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她摇摇头,想说话,嗓子却像被砂纸磨过。

他立刻明白了,起身走到角落里一个简陋的木架旁,拿起个粗陶碗,里面是温热清水。他小心地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并不宽厚却异常安稳的肩头,将碗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慢点喝。”他低声说。水带着一丝微甜,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

她小口啜饮着,能感觉到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这简陋的木屋,这跳动的篝火余烬,这靠着的肩膀,成了乱世里唯一的避风港。

喝完水,他扶她躺下。她看着他走回火堆旁,拨弄了一下余烬,添了几根细小的松枝。火焰重新明亮了些,温暖的光晕再次充满小屋。他走回来,坐在她身旁的草垫上。

“睡不着?”他看着她依旧睁着的眼睛。她眼底有浓重的青黑,是连日的逃亡和伤痛带来的疲惫,更深的是宇文家追杀留下的惊悸。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

吕盈“死”后,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和迷茫,就算有病愈的穆昭和重获健康的淳于坚在侧,她也是对自己济世安民的系统任务感到心力交瘁,只想逃离那纷扰的一切。

于是她就像前世受不了大厂倾轧的牛马,匆匆留书一封,近乎“裸辞”的决然,匆忙离开了雍州地界。

屋里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雨声,和他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依赖感包裹着她。

她知道,是他冒险从宇文家的追杀中救出了她,是这个沉默的男人,用他精通的医术,在鬼门关前将她一点点拖了回来。在这远离尘嚣的简陋木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隔绝在外。

那份在黑暗里滋生、在亡命天涯中发酵的依恋,在这雨声和药香里,悄然沉淀,化为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信任与归属。

就在昨日,他们拜了天地,在这无人知晓的山林深处,成了夫妻。

她感到他的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指尖带着药水的微凉。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如同蚊蚋叮咬般的刺痛感,落在她的太阳穴附近。她知道,他又在给她施针了。

这样能让她睡得安稳些,能驱散毒素带来的惊悸和噩梦。

“睡吧……”一个极低、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近乎叹息的温柔,“我在呢。” 那声音,是拓跋明。

安心感如同暖流,瞬间淹没了残留的痛苦。她放任自己意识沉入那片由他守护的黑暗。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巨大的、毫无预兆的碎裂声猛地炸响!

“轰!”是木门被狂暴力量撞开的巨响,还有木屑飞溅到她的面庞。

紧接着,是男人惊怒到极致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木屋的安宁。“贼子!安敢伤她!”

这声音……是淳于坚!

黎梦还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怒吼狠狠拽回,她惊恐地想要睁开眼,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想要告诉淳于坚不是他想的那样,但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身体也如同被梦魇死死扼住,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在恐惧的深渊里徒劳挣扎。

她“听”到了!清晰地“听”到了!

是锐器破开血肉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是人体沉重倒地的声音!

是银针叮叮当当散落一地的脆响!

是压抑的、短促的、如同被扼断喉咙的痛哼!

“呃……” 那是拓跋明的声音!

随即,是淳于坚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带着雷霆之怒后的余悸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不!不!不!

黎梦还在意识深处无声地尖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拼命地想冲破这梦魇的束缚,想看看他怎么样了!想阻止这一切!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一个被钉在黑暗中的幽灵,被动地“听”着这惨剧的发生!

画面彻底破碎,陷入一片混乱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那声沉闷入肉声、那短促痛哼、那银针散落的脆响,如同最锋利的锥子,一遍遍凿刻着她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如同沉船般缓慢浮起。

她感到自己被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抱起。

是淳于坚。

“阿梦醒醒!没事了我来了!” 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用力地摇晃着她。

黎梦还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淳于坚近在咫尺、写满焦急和庆幸的脸。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茫然地投向门口的方向。

地上……躺着一个人。身影蜷缩着,一动不动。

深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正缓缓地、无声地在那人身下蔓延开来,洇湿了粗糙的木质地板,形成一片刺目的暗红。几枚银针,散落在血迹的边缘,反射着炉火冰冷的光。

那人脸朝下,看不清面容,只看到凌乱的黑发,和一只无力垂落在地的手,指节上还沾着……似乎是药草的碎屑?

一种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熟悉感猛地攫住了她。

那个身影……好眼熟……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得让她几乎窒息!可剧烈的头疼和施针一半被打断的残破,让她思绪混乱如麻,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她只茫然地看着那片血迹,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悲伤和空洞感,瞬间将她填满。她甚至来不及思考熟悉感从何而来,就被淳于坚更紧地拥入怀中,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安抚:“别怕!东燕余孽已经死了!我们回家!”

家?

她的意识再次陷入模糊,如同被厚重的迷雾吞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是下意识地、近乎麻木地,任由淳于坚抱着她跨过了门口那片蔓延的暗红,跨过了那个伏在地上的、无声无息的身影,跨过了散落的银针……

木屋、雨声、药香、那双专注施针的手、那声温柔的“我在呢”……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连同门口那刺目的暗红和那个伏倒的身影,一起被粗暴地扫进了记忆最深、最黑暗的角落,掩埋,封存。

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一种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却又遍寻不回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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