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洞察,这份成全,这份不求回报的厚重馈赠,像一把温柔的钝刀,狠狠剜在拓跋明的心上,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让他难安。
为何?她究竟为何如此待他!
黎梦还说完,便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只愿你……此生平安喜乐,得见心中所想之山川草木。”
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和深深的疲惫,然后,她掀帘而出,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洒落的阳光里,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拓跋明僵在原地,手中握着那份象征新生的户籍文书和那卷承载着梦想的舆图,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闷得发慌,又隐隐作痛。
锦囊里青金石印章冰凉的触感,此刻也变得灼热起来。
黎梦还越是待他好,越是云淡风轻,不求回报,拓跋明心中越是汹涌澎湃,辗转难眠。
他躺在干净柔软的床铺上,鼻尖萦绕着药香和竹叶的清气,这本该是流离失所后难得的安宁。可他却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毫无睡意。
后堂里她汹涌的泪水,那悲伤到近乎破碎的眼神,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
那眼神太深,太重,绝不该落在他这个萍水相逢、身份卑贱的囚徒身上。
她透过他,在看谁?那个让她如此悲伤的人,是谁?
她为他安排好一切,铺平道路,甚至洞悉了他从未对人言说的理想。
这份用心,这份周全,超越了任何主上对降臣的恩典,甚至超越了寻常的善意。它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在弥补什么、又仿佛在完成某种使命的意味。
她为何流泪?她为何如此待我?那个“影子”……究竟是谁?
黎梦还送来的新医书,他珍重地翻阅着,指尖划过那些工整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她落笔时的用心。可越是这样,那份不求回报的好意就越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温柔地、却又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让他既感激,又惶恐,更生出一种莫名的、想要探究到底的冲动。
夜里,他常常失眠。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清冷的月光。护卫的身影如同沉默的雕像,恪尽职守地守在院门之外。
那是黎梦还派来保护他的精锐,也是无声的监视?还是仅仅是确保他平安的屏障?
王府后苑的书房,窗外梧桐枝叶筛下斑驳的光影,蝉鸣聒噪。
黎梦还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豫州户籍清册中,朱笔勾勒,眉心微蹙。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药草气息。拓跋明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是新沏的蒙顶茶,茶汤清亮,白气袅袅。
“家主。”他声音清越,带着医者特有的平和,将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不碍事的地方。他没有立刻退下,而是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侧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这已是近日来的常态。他不再安分地待在穆昭的医堂或那处僻静小院,而是寻了各种由头,送新采摘的草药、询问医书疑难、甚至借口请教冀州新政对药材流通的影响,频繁地出现在黎梦还处理公务的书房或回廊。
他的出现总是恰到好处,姿态谦恭有礼,言语温和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唯有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困惑与执着。
黎梦还端起茶盏,吹散热气,啜饮一口,并未抬眼:“茶很好。有劳。”语气是一贯的平静疏离。
拓跋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告退。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她案头摊开的一卷绘有珍稀草药图样的帛书,那是他昨日“无意间”提及的孤本,今日便出现在她案头。
“家主,”他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卷《岭南异草考》属下昨日只是随口一提,不想竟烦劳您费心寻来。如此厚爱,明远……受之有愧。”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直直望进她的眼底,“明远自知身份卑微,蒙您再造之恩,已是万幸。只是,只是心中有一惑,日夜难安,不知当问不当问。”
黎梦还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点。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真诚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恳求的神色。
“何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
“那日在后堂……”拓跋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触碰一个禁忌,“您为何……为何落泪?明远……是否让您想起了故人?”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位故人……是谁?与明远……可有关联?”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蝉鸣声变得格外刺耳。
黎梦还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看着拓跋明那双清澈见底、写满执拗和渴望答案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前世地道中那个温柔专注的影子在无声追问。
心口那枚玉佩又隐隐发烫,前世拓跋明倒在血泊中、银针散落一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最终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避开他的目光:“过去之事,如云烟过眼。你只需安心向学,不必多想。”
她重新低下头,朱笔悬在纸页上方,却久久没有落下,“出去吧。”
那声叹息里的疲惫和刻意回避,像一盆冷水浇在拓跋明心头,却更点燃了他探究的火焰。他还想说什么,却在此时,书房的门却被猛地推开!
就在此时,淳于坚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暑气和尘土踏入书房。
他刚从城外军营巡视归来,玄色劲装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眉宇间带着军务的燥意。
他本是兴冲冲来找黎梦还商议豫南军屯的细节,目光却在触及书房内情景的瞬间骤然冻结!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黎梦还略显苍白、带着倦意的脸上。
随即,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侍立在她身旁、距离极近的那个年轻男子身上!
那男子一身素净的青衫,身姿颀长挺拔。
那张脸……即便阅人无数如淳于坚,也在瞬间被那惊心动魄的俊美攫住了心神!
骨相如玉雕琢,眉眼如画,琥珀色的眼眸清澈沉静,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矜贵。他站在黎梦还身侧,姿态恭敬,那画面,刺眼得如同钢针扎入淳于坚的眼底!
这个倾国倾城的男人是谁?
他为何会出现在阿梦如此私密的书房?
她方才那声叹息,那疲惫的神情,是否与他有关?
为何自己对此人一无所知?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怒意瞬间冲上淳于坚的头顶。
他握惯了陌刀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他一直以为她与他疏离,是因政务繁忙或心绪不佳,却从未想过,她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了这样一个……这样一个人物。
权柄……
她如今的权柄,竟已到了如此地步!可以如此轻易地,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一个如此绝色、来历不明的男子,安插在王府深处,伴其左右?
“他是谁?”
淳于坚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刮过拓跋明的脸,最后钉在黎梦还身上。
黎梦还心中一沉。淳于坚眼中的震惊、愤怒、以及那毫不掩饰的被背叛感和汹涌的醋意,让她瞬间意识到麻烦大了。
她站起身,试图解释:“将军,此乃……”
“明远。”拓跋明却在这时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平静,甚至对着淳于坚微微躬身行礼,“冀州医者明远,师从穆昭医官。见过淳于将军。”
他坦然自若,仿佛并未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杀气。
“明远?”淳于坚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愈发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不信。
他不再看拓跋明,目光死死锁住黎梦还,带着质问和受伤,“我竟不知,王府何时多了这样一位明远先生?家主,你藏得……好深啊。”
那“藏”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黎梦还心上。
她看到淳于坚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看到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和那几要喷薄而出的戾气,前世那可怕的一幕——淳于坚挥剑斩向拓跋明,血光飞溅的场景,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
“不要!”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黎梦还喉间迸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尖锐得刺破了书房的寂静,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被吓停了。
在淳于坚和拓跋明惊愕的目光中,黎梦还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上前,不是冲向淳于坚,而是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决绝地挡在了拓跋明身前。
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地颤抖着,那双总是沉静清亮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惊恐。
她死死盯着淳于坚按剑的手,仿佛那不是一把剑,而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不要杀人!淳于坚!不要杀人!”她嘶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放下剑!我求你……放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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