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梦还常常在批阅公文的间隙抬起头,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出神。
案头放着元登呈报的军情,林勤送来的密函,燕重请求拨付石料的文书……唯独,少了那个熟悉的、带着爽朗笑意的声音,少了那份即使在她最疲惫时也能让她感到安心和放松的、带着点霸道却无比熨帖的关切。
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大块。
空落落的,灌满了北地的寒风,冰冷刺骨。
那份与淳于坚并肩作战、心意相通、即使争吵也带着温度的紧密联结,如今只剩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她习惯了他在身边,习惯了他灼热的目光追随,习惯了他笨拙却固执的关怀,甚至习惯了他偶尔因军务争执而起的急躁。
如今,那个人连同他带来的所有喧嚣、温暖和烦恼,都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政务和冰冷如铁的“熟练”。
这份空落,让她下意识地回避着另一个身影,拓跋明。
她知道他仍在王府,仍在穆昭的医堂潜心学习。穆昭偶尔会托人捎来他的消息,说他医术精进神速,已能独立诊治不少疑难杂症,说他沉默寡言,却对病患极其耐心。穆昭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似乎是察觉到了拓跋明身上某种挥之不去的沉郁。
黎梦还从不回应这些消息。她甚至刻意绕开了所有可能遇见拓跋明的路径。即便有时因公务必须回冀州,她也总是来去匆匆,将自己关在书房或议事厅,处理完堆积的事务便立刻返回徐州前线。
她怕。
怕看到拓跋明那双清澈的、带着探究和崭新情愫的琥珀色眼眸。
所以,她选择不见。将那份因他而起的悸动和愧疚,连同对淳于坚的思念和痛苦,一起深深埋藏在这永无止境的政务和徐州的漫天风雪之下。
这一日,黎梦还刚从下邳水患工地回到徐州官衙,满身疲惫,连沾满泥浆的靴子都未来得及换下。亲卫捧着一个红漆食盒进来,恭敬道:“主上,这是穆医官从邯郸派人快马送来的,说是……明远先生新配的驱寒固本汤药,嘱咐您务必趁热服用。”
食盒打开,一股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里面是一个白瓷炖盅,盅壁上还凝结着水汽,显然一路用棉絮包裹,保存着温度。
黎梦还看着那盅汤药,怔住了。眼前仿佛浮现出拓跋明在灯下专注配药的模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捻着药材,神情认真……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口那空落的地方,似乎又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楚。
她沉默良久,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放下吧。” 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亲卫依言放下食盒,退了出去。
黎梦还走到案前,没有去看那盅犹带温热的汤药,而是疲惫地坐了下来,重新拿起一份关于徐州盐税改革的奏疏。烛火跳跃,映着她清瘦而沉静的侧脸,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孤寂与沉重。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簌簌地落在屋顶和庭院,将这座刚刚复苏的城池,连同她空落的心房,一同覆盖在无边的寂静与寒冷之中。
那盅汤药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终究一点点散去,凉透。
徐州冬末的寒风,带着运河特有的湿冷,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
连日来废寝忘食的操劳,堤坝上的刺骨寒风,堆积如山的案牍压力,还有那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的失落与愧疚,终于彻底压垮了黎梦还强撑的意志。
病势来得汹涌如山崩,起初是喉头干痒刺痛,继而寒战如筛糠,高热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全身,将她拖入一片混沌滚烫的深渊。
意识在火炉与冰窟间反复沉浮,四肢百骸酸痛得如同被拆散重组。
穆昭从冀州赶来,日夜守候,银针、汤药轮番上阵,也只能勉强将那骇人的高热压下去些许,人却呓语不断。
昏沉中,黎梦还感觉自己像是飘在无边无际的雾海里。
刺骨的寒冷和灼人的高热交替折磨着她。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无尽的痛苦吞噬时,一股熟悉的、带着战场尘土和汗水的、坚实而温暖的气息,如同破开迷雾的灯塔,骤然将她笼罩!
是淳于坚!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一个高大的、玄色的轮廓坐在床边。
那宽阔的肩膀,那熟悉的的气息……绝不会错!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病痛!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他为何会在这里,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伸出手臂,不管不顾地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凉意的衣襟里,贪婪地汲取着那阔别已久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和温度。
“坚头” 她烧得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手臂却收得死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你……你回来了……别走……别走……”
“嗯……不走。” 一个低沉而略显无奈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安抚,“你……先松开些。”
“不松!” 黎梦还执拗地摇头,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声音带着病中的脆弱和一种近乎撒娇的蛮横,“你……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松!”
“什么事?” 那声音带着无奈,仿佛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黎梦还抬起烧得通红的脸,努力聚焦视线,想要看清他的表情,眼前却依旧模糊一片,只有那双深邃眼眸的轮廓依稀可辨。
她不管了,用尽力气,急切地、带着一丝哭腔说道:“你……你发誓!发誓以后……无论怎样……都不杀拓跋明!你发誓!只要你发誓……我……我再也不见他了!我保证!我永远会离他远远的!”
她的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仿佛这是唯一能解开死结的办法。
空气仿佛凝固了。她能感觉到被她抱着的身躯更加僵硬,落在她背上的手也停顿了。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到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带着一种深重的无奈和妥协:
“好……我答应你。不杀他。”声音干涩,却字字清晰。
黎梦还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欢喜冲上心头,甚至压过了病痛。
她脸上露出一个近乎孩子气的、带着泪痕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而,这欢喜并未持续多久,一股更深沉、更偏执的念头骤然升起。
“不行!” 她猛地摇头,眼神因高热而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你要发誓!用最重的誓!如果你背誓……如果你背誓……”
她喘息着,努力搜寻着最恶毒的诅咒,最终,一个清晰而决绝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那我黎梦还……在统一九州、让天下百姓都能过上安宁日子之后,必遭天谴!不得好死,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这样……这样我就再也不用痛苦了……再也不用……”
“住口!” 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猛地炸响。
紧接着,一只带着薄茧、滚烫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掐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对上那双在模糊视线中骤然迸发出骇人怒火的眼眸。“混账话!”
那声音带着雷霆之怒,手指用力掐得她下颌生疼,“谁准你说这种话!收回!立刻给我收回去!” 淳于坚气得浑身发抖,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仿佛她刚才吐出的不是呓语,而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下颌的剧痛和那滔天的怒火,让黎梦还本就混乱的意识更加迷离。
委屈、愧疚、前世今生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她强行构筑的堤坝。她不再挣扎,只是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被掐红的脸颊滑落,滴在那只掐着她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我……我对不起好多人……” 她开始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如同梦呓,“吕盈……我对不起吕盈……是我……是我亲手把她推开的……她本来不该……不该变成那样的……”
前世放弃吕盈的愧疚,今生吕盈在风雪中决绝离去的背影,在她混乱的意识中交织。
“还有拓跋明……” 泪水流得更凶,“他救了我……可我……可我忘了他……害他,害他……” 小木屋门口洇开的暗红、散落银针再次闪过脑海,巨大悲伤让她泣不成声。
掐着她下颌的手,力道似乎松了一丝。
那双愤怒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困惑,更有一丝心疼。
他沉默地听着她破碎的呓语,看着她因高烧和痛苦而脆弱吐露梦中故事的模样。
“那你……” 半晌,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期待,“是觉得更对不起吕盈还是那个拓跋明?”
黎梦还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在混沌的泪眼和灼热的思绪中费力地思考着。
半晌,她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吕盈。”
掐着她下颌的手,彻底松开了。
她能感觉到那灼人的怒火似乎瞬间消退了大半,甚至仿佛有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拂过她的额发,“你的梦里,都是些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啊……”
然而,黎梦还的呓语并未停止。
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逻辑里,继续含混地嘀咕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连淳于坚也听不明白。
“拓跋明……起码……后来还,遇到高,高人……捡回一条命……吕盈……她被……易容……生下……被宇文……带走……怪物……回来……报仇……她更……可怜……”
后面的话语已经模糊不清,如同呓语中的呓语,彻底消失在痛苦的喘息里。
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再次陷入更深的高热昏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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