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头疼如同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
黎梦还呻吟一声,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粗陋的茅草屋顶。身下是干硬的草堆,硌得骨头生疼。她猛地坐起身,刺目的天光从破败的窗棂射入,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
随即,昨夜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宫墙、溪水、星光……
还有钟离释那双痛苦而震惊的眼眸,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醉话。
最后,是那个滚烫到令人窒息的吻和随之而来的、疯狂迷乱的梦境……
黎梦还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衣衫凌乱不堪,领口被扯开了些许,露出颈侧一小片暧昧的红痕。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隐秘的酸胀感更是如同惊雷般炸响。
她猛地转头,钟离释就躺在离她不远的草堆上,似乎还在沉睡。他身上的玄色劲装同样皱巴巴的,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平日里冷硬如石刻的睡颜,此刻竟奇异地柔和下来,紧抿的唇线也微微放松,甚至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欢愉。
轰!
巨大的羞耻、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悔恨瞬间将黎梦还淹没!她做了什么?
她借着酒劲,对这个沉默寡言、背负着沉重过往、一直以命效忠的下属……说出了那样不知廉耻的话!甚至还……还发生了那样不堪的事情!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不行!绝对不行!这不仅仅是一时荒唐!这关乎她隐藏的女子身份,若是传出去,若是被淳于坚知晓……后果她不敢想象!
必须抹掉这一切!必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所有的混乱和羞耻。黎梦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钟离释身边。她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却异常坚定地伸向了自己的发髻。
那里,斜插着她从不离身的那支素玉簪。
指尖在簪尾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簪尾无声地弹开一小截,露出里面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色泽的银针。
针尖上淬着一种名为忘川引的秘制药汁,是她从一本残破的宫廷秘录中学来的禁术,据说能暂时锁闭颅脑特定经络,令人忘却短时记忆。本来她只是抄出来要和系统换积分的,没想到却用在此时。
黎梦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颤抖的手指捏住其中一根银针,脑中飞速回忆着秘录上记载的颅脑穴位图谱。她的针灸之术并非绝顶,此刻更是在巨大的恐慌和酒精残留的影响下,手抖得几乎无法对准。
她咬紧下唇,直至尝到血腥味。目光死死锁定钟离释头顶几处被散乱黑发遮掩的穴位——百会、神庭、本神,就是这里。
针尖入颅的触感极其轻微,却让黎梦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钟离释的脸。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发出一声极低的、模糊的呻吟,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似乎随时会醒来。
黎梦还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犹豫,手指如飞,迅疾无比地将另外两根银针,也精准刺入了预定的穴位。
三针齐下!
钟离释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彻底松弛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仿佛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黎梦还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她看着钟离释安详,或者说,是被强行压制了意识的睡颜,看着那三根几乎没入发根的幽蓝细针,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她不知道这法子是否真的有效。她不知道他醒来后是否还记得昨夜。
她只知道,那个星光迷乱、溪水潺潺的夜晚,连同那不该出口的醉话和那个滚烫的吻,都必须被埋葬。
用这冰冷的银针,连同她此刻灭顶的悔恨与恐惧,一同封进无人能触及的黑暗死穴。
徐州行辕的夜宴,暖香依旧,笑语喧阗。
黎梦还端坐如仪,目光平静地掠过下首。钟离释依旧垂着眼眸,手指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跨越两世的、细微而隐秘的隐痛。
无人看见,她发髻间那支素玉簪,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冰冷而幽微的光
半年后,海风裹挟着咸腥湿润的气息,吹拂过徐州新筑的港口。
巨大的海船如同浮动的城郭,缓缓泊靠在石码头旁,船身上吕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水手们吆喝着号子,将一箱箱来自遥远南洋的珍奇货物卸下船舷。
行辕后殿,熏炉里燃着宁神的苏合香。黎梦还正与穆昭对坐,细看一份关于疫病防治的条陈。殿门轻启,苜安捧着一只尺余长的乌木匣子躬身而入。
“家主,穆大人,吕大当家的船队靠岸,特命人呈上此物,说是南洋寻得的稀罕香料。”她将匣子置于案上,又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木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三只巴掌大的锡盒。揭开盒盖,深褐色、形似小钉的干瘪香料映入眼帘,其貌不扬,却散发着一种极其独特、浓郁到近乎辛辣的异香,瞬间压过了殿内的苏合香气。
“这是…丁子香?”穆昭微微倾身,用指尖捻起一枚,凑近鼻端细嗅,眉头微蹙,“此物在南洋多用作调味,其性温热,吕大当家千里迢迢送来这个作甚?”她拿起那厚厚的信函,拆开火漆
信是吕盈亲笔,字迹洒脱不羁,力透纸背。
穆昭低声念着前面的问候与船队见闻,神色尚算平静。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到信纸中段时,声音陡然凝滞,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薄薄的信纸竟在她手中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黎梦还察觉有异,抬眼望去。只见穆昭素来平和温润的脸上,血色正一点点褪去,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翻涌着震惊、悲悯,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愤怒。
“盈于苏门答腊岛,亲见土人产妇临盆……胎位倒逆,巫医以石压腹,竟,竟致腹裂而亡。血,血,浸透身下七层芭蕉叶,犹自汩汩不绝,”穆昭的声音艰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沉痛的颤音。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口的窒闷,继续念道,声音却愈发冰冷刺骨:“归程经琉球,闻稳婆遇横胎束手,竟……竟以铁秤钩探入胞宫,掏取死胎,妇人哀嚎三日,血崩而殁。”
念到这里,穆昭猛地停住,再也无法继续。她将信纸重重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胸口剧烈起伏,闭了闭眼,似乎要将那信中所描绘的、如同地狱般的惨烈景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再睁眼时,那双总是充满仁慈悲悯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和了然。
她霍然起身,不再看那信,目光如电般射向案上那三盒丁子香。
她一把抓起其中一只锡盒,动作近乎粗鲁地塞到黎梦还手中,锡盒冰冷的棱角硌得黎梦还掌心微疼。“此物遇热则化烟,事前在帐中燃上一炷,烟气入体……可避珠胎暗结!”
“之前那个一个拓跋明就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又个钟离释……”穆昭长长地叹了口气,“淳于家的男人,再仁慈重义,血脉里到底流淌着征服者的温度。妹妹,你好自为之。”
黎梦还没有反驳穆昭的言辞,也没有解释自己与淳于坚、钟离释之间那复杂如乱麻、既相互依存又暗流汹涌的关系。
她沉默着,将那盒丁子香,连同吕盈那封字字泣血的信函,仔细地、郑重地收了起来。
当夜,黎梦还的寝殿内,烛火已熄,只余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纱,在地面流淌如水。
殿内陈设简洁,唯有临窗的紫檀木矮柜上,并排摆放着两样物件。
左手边,是一叠码放整齐、关乎徐州乃至未来更大版图的盐铁新政奏章,墨迹犹新,承载着万钧重担。
右手边,是一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锡盒。月光落在盒盖冰凉的铜锁扣上,反射出一点幽微而冷硬的金属光泽,像一枚小小的、沉默的盾牌。
黎梦还侧卧在锦榻之上,呼吸平稳。
只要她微微伸手,指尖便能轻易触碰到那锡盒冰冷的边缘。
吕盈在信末潦草的字迹在黑暗中浮现:
“阿梦,享人间至乐何错之有?错的是这世道总用孩儿做锁链,用产褥当刑场!这香有用,愿它护你们身心自由,只管大步向前,去看你们想要的河山!”
月光无声,锡盒上的冷光,与奏章上未干的墨痕,在寂静中彼此守望。
这一年的冬天,帝京未雪,却比任何严冬都更凛冽地感知到改天换地的气息。
皇城司夜不收的快马蹄声踏碎子时梆子,两道沾着星夜寒露、火漆密固的加急文书,如同两支穿云箭,一前一后,射入上柱国府邸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殿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黎梦还并未就寝,只着一身素绫中衣,墨发未绾,随意披散在肩头,立于巨大的紫檀木沙盘之前。沙盘上山川起伏,九州的轮廓清晰可见。其中七处,已被她亲手插上了代表完全掌控的玄底金凤旗——兖、雍、梁、冀、豫、徐、荆。
旗角在无风的室内,仿佛也猎猎作响,无声诉说着铁血征伐的赫赫威势。
脚步声急促而沉稳,掌印女官捧着那两份犹带夜露的文书疾步而来,呼吸因激动而略显急促,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震颤:
“殿下!荆州刺史府官印及全境兵符献上!祖望老将军亲笔手书,愿举族归附,效忠新主!其手录《北境新治十策》附后!”
这一子,也落定了。
黎梦还缓缓转过身。烛光流淌在她沉静无波的侧脸上,映着那双深邃如古井的凤眸。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意气风发的长啸,甚至连一丝明显的波澜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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