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极其平静地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两份承载着最后两州命运的文书,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舆图早已从沙盘延展至脚下。铺满了整个寝殿地面,山川城池、江河关隘纤毫毕现。
她赤着双足,莹白的足尖点在代表荆州的疆域之上,冰凉细腻的触感从脚底直透心间。
目光缓缓扫过脚下这纵横万里、已尽在掌握的山河、烽烟、血火、权谋、人心……
无数画面在眼前飞掠而过,最终沉淀为脚下这片坚实的版图。
这一刻,她站立的正是前世她为淳于坚耗尽心血、最终登临的顶点,北方霸主的王座。
甚至,犹有过之。
前世种种,亦如潮水般汹涌回溯。
那些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存的卑微,那些在深宫暗夜里独自舔舐的伤痕,那些身不由己的联姻与背叛……最终,所有光影都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向她伸出手,将她从泥泞深渊拖拽而出,最终将她推上这至高之位的男人。淳于坚。
是他,给了她重生的起点,也铸就了她今日的巅峰。
黎梦还轻轻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属于前世的迷雾与纠缠,已被一种近乎剔透的清明所取代。
她已站在足以俯瞰众生的高度,不再需要、也不愿再陷入那令人疲惫的三角漩涡之中。
她只想纯粹地、全身心地,走向那个自始至终,都在她命运轨迹最核心位置的男人。
心意已决。
她赤足,一步步踏过脚下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七州舆图,走向内殿深处。
足下冰凉的熊皮,如同凝固的岁月与烽烟。
行至那张紫檀嵌螺钿的妆台前,她俯身,打开了最底层一只不起眼的暗屉。
一只小小的金丝楠木匣被取出。匣身温润,散发着沉静的幽香。
她打开匣盖,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枚深褐色、形如小钉的香料。
寝殿角落,那座青铜鎏金的博山炉静默而立,炉盖镂空雕琢着层峦叠嶂、仙人骑兽的图案,炉腹内尚有白日残留的、属于名贵龙涎香的余温。
黎梦还走到炉前,素手轻启炉盖。温热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将指尖那枚深褐色的丁子香,稳稳地投入炉腹尚有余烬的香灰之中。
“嗤……”
一声极轻微、如同叹息般的细响。
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烟雾,自博山炉镂空的仙山缝隙间袅袅升起。那烟雾初时极细,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同于任何中原香料的辛烈暖香,迅速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散开来,霸道地驱散了龙涎香的雍容,也似乎驱散了前世记忆里那些粘稠的血腥与阴冷。
几乎就在那缕青烟腾起的瞬间,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自身后环抱而来,带着熟悉的、如同烈日烘烤过的松木般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耳廓,低沉而带着一丝压抑沙哑的嗓音响起,如同醇酒般醉人。
“生辰吉乐,我的……北方之主。”
是淳于坚。
他显然刚从军营赶回,玄色常服外袍上还沾染着夜露的微凉,内里的体温却滚烫如火。
他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如同烙印般,精准地落在她后腰那处诱人的凹陷,腰窝之上。
他们虽然一直没走到最后一步,但一向玩得很大,今晚更是必将不眠,他为了克制住彻底吞噬她的疯狂,还特意先去拉练一番派遣多余的精力。
“除了这天下,你还想要什么?”淳于坚逗弄着亲吻她,想要哄她说一句要他。
他的吻滚烫而充满力量,如同电流般窜过黎梦还的脊椎。她身体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丝毫抗拒,反而向后,将自己更深地偎进那个坚实炽热的怀抱里。
博山炉中升腾的奇异暖香丝丝缕缕钻入鼻息,带着一种令人心神松弛的力量。
过了很久,才捡回一点神志的黎梦还轻声说,“我想要,和你攀上至高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息。
黎梦还伏在淳于坚汗湿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自己的耳膜。她微微头,目光穿过垂落的纱帐缝隙,望向角落那座博山炉。炉腹内的火光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小撮灰白的余烬,再无半点青烟逸出。
帐外,那象征着七州版图的巨大舆图静卧于地,而炉中灰烬已冷。
黎梦还闭上眼,将脸颊更深地埋入身边男人温热的颈窝,感受着那份卸下所有负担后、前所未有的轻盈与安然。
前世的枷锁,今生的征途,仿佛都在小小香料燃起的青烟中,焚成了灰烬,随风散去。
唯余此刻,身心的至乐,与掌中的山河,皆踏实而温暖。
有爱人在侧,对黎梦还而言,这一年的冬日显得比往年更温暖。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北地的寒风仍然如刮面钢刀。
祖望踏入刺史府时,靴底还沾着荆襄之地的泥土。他走过前庭,青石板上落了一层薄霜,两侧的梧桐早已褪尽黄叶,枝丫如铁戟般刺向灰蒙的天穹。
府中仆役往来有序,无人喧哗,只有灶房飘出的炊烟混着蒸饼的香气,在冷风中凝成一道斜斜的白线。
正堂内,黎梦还正在批阅文书。
她未着华服,只穿一件棉袍,袖口磨得微微发亮。案几上堆着各州呈报,雍州的铁矿增产、豫州的漕运新税、徐州的疫病防治,每一卷竹简都压着朱批的痕迹。
“荆州祖望,拜见都督。”他抱拳行礼,甲胄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黎梦还抬头。她的眼睛很亮,像雪夜里的灯盏,不刺目,却能照透人心。“祖将军不必多礼。”她搁下笔,指尖沾了一点墨渍,“从襄阳到洛阳,走了几日?”
“六日。”祖望解下佩刀置于案上,刀鞘上还凝着未化的雪粒,“沿途换了三匹马。”
侍女奉上热茶。陶杯粗粝,茶汤却清冽,是蜀地新贡的蒙顶黄芽。
祖望捧杯暖手,热气氤氲间,他忽然想起南梁建康城的茶肆,那些士族子弟捧着越窑青瓷,茶沫浮白如雪,却总掺着一股脂粉腻香。
“荆州现今如何?”黎梦还问。
祖望放下茶杯,杯底在案几上磕出一声轻响。“秋收已毕,新垦的二十万亩屯田全数入库。按都督推行的五等田制,免了流民三年赋税,如今梁水两岸的窝棚少了七成。”他顿了顿,“末将北上时,路过南阳,见孩童在官学背书,唱的是《齐民要术》的耕田歌。”
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淳于坚带着几个亲兵踏进院中,斗篷上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
他大步跨入堂内,带进一股冷风和皮革的气息,见到祖望便笑:“来的真巧,能遇上樊城名将。我刚从虎牢关回来,那边的水渠挖通,引了黄河水,明年至少多灌五万亩地。”
祖望笑着抱拳见礼,他的余光落到望向庭院,两名匠人正抬着一架新制的筒车走过,木轮上还散发着桐油的气味。
更远处,几名农妇挎着篮子从侧门进来,篮中堆着新收的菘菜,叶片凝霜,青白分明。
这景象让他想起扬州的清晨。
三年前,他奉召令回都城述职,在建康城外见到的是另一番光景。
漕渠淤塞,商船搁浅在泥滩上,船夫蹲在岸边啃着发霉的糠饼。城中米价飞涨,尚书仆射却夜夜笙歌,歌姬披帛从高墙飘出,落在污水横流的巷子里。南梁皇帝为示重农,命人在宫墙外辟了三分地,亲自扶犁做秀,那犁头却是包金的,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
“都督可知南梁近况?”祖望忽然问。
黎梦还捏着一枚算筹,正核对杨苍送来的盐税账目,闻言,她微微一笑,将算筹轻轻搁在“三百七十六万贯”的数字上。“愿闻其详。”
“扬州郡守为讨好皇帝,强征民夫修摘星楼,木材不够,竟拆了江都县的义仓。”祖望冷笑,“末将回程时,见流民在秦淮河边易子而食”
一阵沉默。风卷着枯叶刮过庭院,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黎梦还听着这样的人间疾苦,眼神中流淌出水脉一样的悲悯,但声音仍然坚如磐石,“祖将军,”她转向祖望,“荆州缺什么?”
“铁。”祖望答得干脆,“农具、兵器都缺。南梁封锁了长江商道。”
“林勤。”黎梦还唤了一声。
镇东将军从偏厅转出,手里捧着卷舆图。“青州的铁矿石走海路到襄阳,最多二十日。”他展开地图,指尖点着一串新标注的港口,“海匪已清,百炼所匠人随时可南下。”
祖望凝视着地图。那些墨线勾勒出的不是疆界,而是一张活生生的血脉网络。
雍州的铁、青州的盐、徐州的粮,正通过密布的水陆通道奔流不息。
寒风刺骨,胡笳呜咽的北地,竟已有了吞吐山河的底气。
“末将愿效死力。”他单膝跪地,甲胄砸在地上,闷响如雷。
黎梦还扶起他。她掌心有茧,粗糙却温暖。
“不是效死,”她纠正道,“是共建生天。”
暮色渐沉,府中点起了灯。厨下送来晚膳:一盆羊肉炖萝卜,几碟腌芥菜,新蒸的饭冒着热气。众人围坐而食,无人饮酒,谈话声却比建康的宴席更热烈。
祖望咬了一口萝卜。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漫开,混着羊肉的鲜香。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三年来吃的第一顿没有掺沙的米饭。
年后,对新投效的荆州的巡游,始于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
梁水边的码头上,漕工们正扛着麻袋往船上装货,粗粝的号子声混着水浪拍岸的声响,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
她披着一件素色斗篷,站在堤岸高处,身后跟着一众心腹,以及淳于坚。
“三年前的荆州,可没这么多商船。”苜安眯眼望着河面上林立的桅杆。
黎梦还轻轻“嗯”了一声。
那时荆州刚经历战乱,河道淤塞,盗匪横行,南梁又封锁了长江贸易,商旅几乎绝迹。
如今再看,货船吃水颇深,甲板上堆着青州的盐、雍州的铁、徐州的陶器,船夫们的脸色虽仍黝黑粗糙,眼中却有了活气。
“去粮仓看看。”她转身下了堤岸。
荆州官仓建在城西,灰瓦高墙,门前蹲着两只石狮,爪下还按着麦穗。
仓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见他们来,忙不迭地迎上来,额头沁着汗:“大人,按您的章程,今秋收的粮分三处存放,新粮在左,陈粮在右,赈灾备用的在后,绝不敢混淆。”
小藜打断他的絮叨:“开仓。”
仓门一开,麦香扑面而来。
黎梦还抓起一把麦粒,在掌心捻了捻。颗粒饱满,干燥无虫,是上好的新粮。
“比去年多收了三成。”小藜低声道,“五等田制推行后,那些豪强藏匿的田亩都吐出来,流民分到地,舍得下力气。”
三年前还是遍地饿殍,妇人抱着枯瘦如柴的孩子,跪在路边求一口粥。如今官仓充盈,街市上甚至有了卖糖糕的小贩。
离开粮仓,一行人转去城南的疾馆。疾馆原是座废弃的祠堂,穆昭带人改建后,成了荆州第一所官办医署。院中晒着草药,当归、黄芪、柴胡铺在竹席上,散发着苦涩的清香。
廊下坐着十几个妇人,有的抱着婴孩,有的扶着幼童,秩序井然。
“现在每日接诊不下百人。”荠宁边走边介绍,“轻症在前院,重症入内室,染疫的另辟偏院隔离。”
黎梦还注意到,配药的都是女子,有梳着妇人髻的,也有未出嫁的姑娘,手法娴熟地称药、研磨、包捆,“这些是?”
“医娘。”她微笑道,“按旧例,从流民中选伶俐女子,教了半年已能处理常见病症。”
午后,众人抵达梁水畔的水军营寨。战船列阵,旌旗猎猎,船头新漆的虎头纹在阳光下泛着青光。水兵们正在操练,箭矢破空的锐响与号令声交织,惊起一群江鸥。
“楼船二十艘,走舸五十,新募水手三百人。”百里融指着河面,“穗心还改良了船帆,逆风时也能走‘之’字形。”
黎梦还望向船队,她想起南梁的水师,那些华丽的楼船上雕龙画凤,甲板却腐朽发霉,士兵连桨都划不齐。而眼前这些船虽不花哨,却每一寸木头都透着坚毅。
“试过火攻了吗?”她问。
苜安得得意地露出一口白牙:“试了!用吕娘子从西域搞来的石油,绑在箭上,百步内能烧穿敌船帆索。”
傍晚,黎梦还独自走进一家茶肆。茶肆名叫“听雨轩”,门脸普通,内里却别有洞天。
后院的厢房内,蒲苏正对着地图勾画,身旁跪着个瘦小男子,正在低声汇报。
“南梁的粮价又涨了,建康城已经开始抢米……”
见黎梦还进来,蒲苏起身行礼:“家主。”
“继续。”黎梦还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瘦小男子咽了口唾沫,把紧张也吞了下去:“还有……南梁丞相暗中派人去倭国买铁,走的宁波港,三日后有批货到……”
蒲苏冷笑:“果然坐不住了。”黎梦还摩挲着茶杯,没说话。
南梁就像一棵内里蛀空的树,外表枝繁叶茂,实则摇摇欲坠。
而她治下的荆州,就像她之前掌控的另外六州一样,根须越扎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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