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梦还踏入祖府时,正值荆州的梅雨季将尽。
府中青砖湿漉漉的,墙角爬满深绿的苔藓,几株梅花的老根系被雨水洗得发亮。
祖望亲自迎至大门,身后跟着两个儿子,长子祖潜,三十出头,面容白净,眉目温润如画,却透着一股书卷气的拘谨,幼子祖沃,二十岁左右,身形挺拔,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嘴角噙着笑,像是随时准备与人斗嘴。
“都督亲临寒舍,蓬荜生辉。”祖潜躬身行礼,嗓音清润,却隐隐发颤。
黎梦还笑了笑,目光扫过庭院。几个家仆正在擦拭兵器架上的长矛,动作娴熟,显然平日没少操练。“听闻祖氏家学渊源,今日特来讨教。
祖望引她入正堂,厅内陈设简朴,一张黑漆案几,几把榆木交椅,壁上悬着一幅《荆州山河图》,墨迹犹新,似是近日所绘。
案上摆着茶具,茶汤澄碧,浮着两片嫩芽。
“犬子愚钝,让都督见笑了。”祖望叹了口气,示意儿子们上前。
黎梦还呷了口茶,不动声色。
祖望确实没有谦虚,将门未出虎子,这两人确实如祖望所言,一个守成有余,另一个跳脱难驯,做个清闲文官尚可,若要领兵,怕是难当大任。
正沉吟间,忽听院中传来一阵清脆的呼喝声。
“怎么回事?”祖望皱眉。
一名家仆匆匆进来:“回老爷,是三小姐和少夫人在后院比试。”
黎梦还挑眉:“哦?”
祖望面露尴尬,正要解释,黎梦还已起身:“去看看。”
后院比前庭开阔许多,青石铺就的演武场上,两个身影正缠斗在一处。
年长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身着窄袖胡服,手持一柄木制横刀,身形矫健如雌豹。她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凌厉的风声,脚步却轻盈如猫,时而腾挪,时而突进,刀势连绵不绝。
对面的少女不过**岁,个子矮了一截,却丝毫不惧。她使的是一杆□□,枪头包了布,但戳刺之间竟有几分军中枪法的影子。见对方刀势凶猛,她不硬接,反而借力后撤,绕着场边游走,时不时突袭一枪,逼得对方回防。
“玉良!秀儿!还不住手!”祖望喝道。
两人闻声收势。年长的女子,孟玉良抹了把额角的汗,笑嘻嘻地行礼:“阿翁莫怪,是我非要缠着妹妹比试。”
祖秀的小脸涨红,却挺直腰杆:“是我求嫂嫂教我的!”
黎梦还注视着她们。孟玉良的刀法有海寇的影子,她后来才知,孟家本是东海渔民,常与倭人周旋,故而刀路诡谲,擅攻不擅守。祖秀的枪法则像是自学成才,虽不成体系,却灵动机变,颇有游击的潜质。
“平日谁教你们武艺?”黎梦还问。
孟玉良坦然道:“妾身的父亲曾是海防营老兵,教了些粗浅功夫。秀儿……大概是偷看家兵操练学的。”
祖秀偷瞥了父亲眼,见他没斥责,胆子大了些:“都督,我能使真枪吗?木枪太轻了。”
黎梦还失笑,看向祖望:“祖将军,你家这两个小娘子,可比儿子有出息。”
祖望苦笑摇头:“让都督见笑了。玉良性子野,秀儿又顽劣,平日没少惹祸。”
“祸?”黎梦还淡淡道,“我倒觉得是块好料。”
午膳后,黎梦还单独召见了孟玉良和祖秀。
孟玉良跪坐在席上,背脊挺直,眼神清亮,毫无闺阁女子的怯态。祖秀则有些紧张,小手揪着衣角,却仍努力学着嫂嫂的样子端坐。
“玉良,若让你领一支水军,沿江东下,你敢不敢?”黎梦还问。
孟玉良眼睛一亮:“大人要打南梁,我也有机会上阵吗?”
“扬州我已有安排,”黎梦还摇头,看着她兴奋又失望的转换,微微一笑道,“但沿海受倭寇侵扰已久,将来若要征讨扶桑,需要熟悉之人。”
孟玉良毫不犹豫:“妾身愿往!家父曾说过,倭寇船小灵活,善用火攻,我们的楼船太大,在近海反而吃亏。若能改良战船,配上火箭,必能克敌。”
黎梦还微微颔首,又看向祖秀:“你呢?年纪尚小,可敢随军?”
祖秀咬了咬唇,忽然抬头:“大人,我想的!我不想在闺阁里绣花,我想像祖父一样,到各处去。”
黎梦还一怔,随即大笑:“好!有志气。”
她取出一卷舆图,在案上铺开,那是繁丽最新绘制的东海海疆图,标注了倭寇常出没的岛屿和暗礁。
“玉良,你既通水性,明日去襄阳水营报到,先学楼船调度。”
“秀儿年纪小,暂且跟着元登习武,闲时去军校旁听。待你及笄,再议从军之事。”
两人齐齐叩首:“谢大人栽培!”
离开祖府时,雨已停了。夕阳穿透云层,将荆州城的屋瓦染成金色。
淳于坚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她出来,伸手握着她的柔夷,“谈得如何?”
黎梦还展眉一笑:“意外之喜。”
“那两个小娘子?”
“嗯。”她望向远处,“十年后,或许她们会是凿通东西的第一把刀。”
淳于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荆州城墙巍峨,更远处,汉水滔滔东流,最终汇入长江,奔向大海。那里有更广阔的疆域,等待开拓。
结束荆州巡游,黎梦还准备绕道汉口,再回洛阳。
行至丹江,晨雾浓得化不开。
黎梦还站在渡口的青石阶上,望着江面。雾气像一匹浸透水的素绢,沉沉地覆在江上,十步外的船影便已模糊,只听得见桨橹拨水的闷响,一声,又一声,从雾深处荡来。
“家主,风大。”荠宁将一件皮斗篷披在她肩上。
黎梦还拢了拢衣襟。斗篷是淳于坚的,带着他惯用的气息,此刻却让她心头微沉。
那人此刻正躺在宜昌城的官邸里,高烧不退,梦里还呓语着军务。
“粮船都到了么?”她问。
“三批,共四百石。”小藜递上竹简,“余下的被雾耽搁在均城,午时雾散就能进港。”
黎梦还点点头,目光仍投向江心。
雾气流动,偶尔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浑浊的江水,旋又闭合。
一片帆影从雾中浮出。
那船极小,两头尖翘,是渔家惯用的柳叶舟。船头立着个青灰人影,戴竹笠,背篾篓,身形清瘦如江苇。船行得极稳,篙尖点水,涟漪轻散,竟无半点声响。
黎梦还眯起眼。人影似有所觉,微微侧首。笠檐压得低,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隔着数十丈的雾,黎梦还却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细针轻刺。
一阵江风卷过。雾气被撕开一角,那人的笠檐被风掀起半分。
黎梦还瞥见半张侧脸,鼻梁挺直,唇色淡薄,像白瓷上的一道裂纹。
她呼吸一滞。船已没入浓雾,如一滴墨落入水中,倏忽不见。
“你们可看到了吗?”
青蕨茫然摇头,“家主有什么要查?我唤苜安来吧?”
黎梦还沉默片刻,摇头:“不必。”
江风更紧了,带着深秋的湿寒,直往骨缝里钻。她转身,将淳于坚的斗篷裹得更紧些。
回到官邸时,日头已爬上中天,雾气却仍未散尽,丝丝缕缕缠在庭院的古柏枝头。
“如何?”穆昭正从内室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血水。
黎梦还心头一紧:“又咳血了?”
穆昭疲惫地揉揉眉心,“烧了三日,肺经燥热,今早咳出些淤血,反是好事。”
黎梦还快步踏入内室。,淳于坚躺在榻上,面色赤红,额头正覆着湿巾,呼吸粗重如拉风箱。他身形魁伟,此刻裹在锦被里,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水……”他哑声呢喃。
黎梦还坐到榻边,扶起他的头,将温水一勺勺喂入他干裂的唇间。
他迷迷糊糊吞咽,眼皮沉重得掀不开,只含糊唤了声:“阿梦……”
“我在。”他似得了安抚,又沉沉睡去,掌心却紧紧攥着她的袖角。
黎梦还凝视他烧得泛红的脸颊。这人平素如山如岳,此刻却像一尊被火燎过的陶俑,裂纹隐现。她想起三日前他冒雨巡视堤防,甲胄湿透仍不以为意,当夜便起了高热。
“药煎好了。”绿堇端着漆盘进来,碗中汤药乌沉,气味辛烈。
黎梦还试了试药温,熟练地掐住淳于坚下颌,将药灌下。
待淳于坚又沉沉睡去,黎梦还退到窗边,望着院中未散的雾气。
那道青灰人影又浮现在眼前。
拓跋明,惠民医馆里最出色也是最沉默的医士,去岁北地大疫,他独入重灾区三十日,救活数百人,却只向她要几味草药,辞了医馆之职,自去深山结庐而居。
再后来,便只留书四字:云游济世。
午后,她去了山麓的惠民医馆。
医馆是新修的,白墙灰瓦,院中晒满草药。又几个药童正踩着木碾轧药,空气里弥漫着艾草、柴胡和熟地的混合气味。
“绿堇姑娘安排后,这医馆便由刘老医师主理。”馆丞引她入内,小心翼翼道。
“明远医师可来过,可留了什么话?”
馆丞摇头:“只留下一册《丹江本草拾遗》,说是沿江采药所得。”
黎梦还徐徐展开。书页泛黄,绘着草木图形,笔触细腻,旁注小楷详述药性。
翻至末页,绘着一株奇草,叶如兰,花似铃,根茎赤红如血。旁注:丹江上游雾瘴谷偶得,名‘赤心’,性大寒,清肺腑邪热,然生于绝壁,十年一现。”
黎梦还走出医馆,日头已西斜。
江雾散了大半,露出对岸青黑的山脊线。几只水鸟掠过江面,翅尖点起碎银般的涟漪。
码头上,一艘柳叶舟正解缆离岸。船头空无一人,唯见一支青竹篙自行点水,轻巧地滑入江心,转眼便成了雾霭中的一个墨点。
“怪事,”老船夫嘟囔,“那船总在雾天来去,也不见打鱼,倒像在找什么东西……”
黎梦还伫立良久,直到暮色四合。
回到官邸时,淳于坚已醒了,正靠在榻上喝粥。
“感觉如何?”黎梦还坐到榻边。
“死不了。”他咧嘴一笑,面色仍苍白,眼神却已有了神采,“听说你今日去了江边?”
“嗯。”
“可有什么好风景吗?”
黎梦还替他掖了掖被角:“雾太大,什么也看不清。”
窗外,最后一丝雾气被夜色吞没。
丹江沉入墨色,唯有几点渔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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