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金乌高悬,将神农谷外的石径晒得滚烫。夜葳踏着斑驳树影拾级而上,玄色衣袍在热浪中纹丝不动,仿佛连阳光都要避让三分。
“这就是神农护光?”夜冉好奇地东张西望,手指拂过路边一株发光的药草,那草叶立刻蜷缩起来,渗出晶莹汁液。他还是头一遭踏入这传说中的药修圣地。
夜葳脚步微顿,眼带复杂又狠下决断道:“一会儿知道怎么做?”
“大哥放心!”夜冉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嗯?”夜葳眼风扫来。
“哦,是阁主,阁主……”夜冉立刻换上谄媚假肃脸,却在夜葳看不见的角度冲路边的药草做了个鬼脸。
“是天工阁主吧。”一个清脆声音传来。
月米毛毛躁躁地从药田里钻出来,麻布衣上沾满草屑,腰间补丁布囊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谷主有请。”
她说完就转身带路,连个正眼都没给这两位贵客。
夜葳目光在那根独菇簪上停留片刻。小丫头不过十五六岁,杏眸清澈见底,与那日见到的阿溪简直云泥之别——那位谷主一身象牙白长裙浅蓝短衫纤尘不染,行走时连衣袂翻卷都自带遗世独立之气。
穿过九曲回廊,药香渐浓。主殿前竟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唯有中央一株枯树立着,枝干扭曲如垂死之人的手指。
“来了。”
清冷嗓音从内室传来。阿溪绕过素屏现身,腰间伴生藤还在蜿蜒盘绕,不松不紧地捡拾衣上可能沾染的灰尘,仿佛在巡视它的领地一般。
夜葳扫视四周,厅内除了一张檀木桌、两把藤椅,竟再无他物。
“这是你的院落?”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
“灵石已经交给方才的小药徒,还有这位——我的诚意,谷主可还满意?”
夜冉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夜葳一把按住肩膀:“还不拜见谷主。”
“谷主。”夜冉抱拳行礼,面具下的眼睛却滴溜溜转着。
阿溪突然伸手扣住他腕脉:“跟我来。”
夜冉不情愿,却也只能配合着。
内室比外间更显空旷。阿溪指尖在黑藤上一抹,藤蔓顿时活跃起来,蛇一般迅即缠上夜冉脖颈。
“取下面具。”阿溪命令道。
夜冉僵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解开机关。面具脱落瞬间,阿溪瞳孔骤缩——这张脸,跟她过去从他人那儿拾掇的记忆碎片中那位失踪的师姐竟有九分相似!
阿溪目色一凛,用上次在被妘延强扯出意识前,从她那儿利用窥心术一并复刻来的解咒法,两指一点他眉心,动用娲皇血力,轻易就解了娲皇忘情咒。
顷刻间,夜冉的识海突然裂开一道缝……
彻底晕厥过去前,阿溪不失时机的将黑藤化形做网兜的罩于他头上,以最快速度让藤枝化形细密针芒刺入穴位,吸取他的几乎所有记忆,包括才刚被释放的那段尘封过往。
农鼎洞内血光冲天,妘戈将啼哭的婴孩放入鼎中,丘岱手持半截灵骨念念有词……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紫衣少女身上,腕间节气铃叮铃作响。
“归离……”阿溪喃喃自语。
黑藤上的优昙花缓缓大开,将夜冉的记忆吞噬殆尽。再还与他。
三百年来困扰她的谜团终于有了线索——只是,为何妘戈要亲手将骨血炼成药人,又为何要赠与神农谷?
看着黑藤上的优昙,“我的力量,他们既渴求,又忌惮。”
这才是他们一致推举她做谷主的缘由吧:要她终生奉献守护神农谷。
哼。
阿溪冷笑。
-
“嗯……”
短暂的昏迷后,夜冉缓缓睁眼。视线模糊了一瞬,又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指下意识扣紧了扶手,指节泛白。
对面的阿溪静静看着他,黑藤缠绕在她腕间,优昙花微微绽开,又无声合拢。
“我该唤你夜冉,还是师姐?哦,不对,应该是师兄?”
夜冉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慢慢恢复平静。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那里仍残留着细微的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剜走,又像是有什么被强行塞了回来。
“还是叫我夜冉吧。”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陌生的疏离。
阿溪挑眉,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他的神情依旧冷峻,可眼底的锋芒却像是被磨钝了,不再似从前那样张扬、少年气盛。
仿佛一小会儿的时间,已经老了一生。
——看来,他全都想起来了。
“准备下,明日启程去娲皇宫。”阿溪站起身,黑藤如活物般游回袖中,“想来,你也想见见那位故人。”
夜冉的手指微微一动,却没有反驳。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波澜,又很快归于沉寂。
是啊,太久了。
这一面,一晃就是三百年。
-
“他如何了?”
夜葳站在外厅,见阿溪独自出来,眉头微蹙。
“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阿溪瞥他一眼,语气冷淡,“夜冉我就留下了。至于你……”
她上下扫视他一遍,这是她头一回认真打量他。
夜葳身形修长,一袭玄衣衬得肤色冷白,眉目如画,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极深的戾气、偏执,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灼烧过,始终无法熄灭。
“你的天咒或许机缘自有计较,可不是我这样的凡人可以做到的。”她淡淡道,“你别高估我。”
夜葳眸色一沉,正欲开口,阿溪却又补了一句:
“不过,上回你的反应让我发现,你戾气的源头或许不仅只是你还留存着部分真忆,还因为你的九世记忆有不少被篡改,并且覆盖了真忆。”
她顿了顿,似是在斟酌措辞,最终只道:“多次多处的重复覆盖,痕迹太多,你的识海简直……"
——像渣滓堆。
她没说出口,但夜葳已然会意。
“这么说,即便你还我真忆,日后依旧会被人修改?”
“所以,单纯只是拿走记忆或者剥假还真,只是治标不治本。”
夜葳沉默片刻,忽而抬眸:“那……是要去找幽冥司?”
阿溪没有立刻回答,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黑藤,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她才开口:
“先帮你缓些时日,你也速速回去将重要之物多留存些实物痕迹。”
她顿了顿,语气罕见地带上几分自嘲:
“你只是看到我或许是这世间唯一不受幽冥司改忆影响的例外,但你不知,除了优昙花和黑藤,我更多是靠了身边无处不留痕的实物,一点点重新梳理自我,日日重写,才维持着你以为的表象。”
说到底,还得靠自己。
夜葳眸光微动,低声道:“我明白了……”
阿溪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保留。其实上次为了避免麻烦,她窃走了一些记忆……
“哼嗯!”她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既然想起了过去……你打算如何面对妘延?”
夜葳身形一僵,眼底戾气翻涌,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此事都过去九世了,即便要算账,也等抓出背后之人再说吧。”他嗓音低哑,“事有轻重缓急。”
阿溪唇角微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谁知道那背后之人跟她真实的身份有没有什么关联?
-
从神农谷回来,夜葳的识海仍隐隐作痛。
阿溪的黑藤刺入他记忆深处时,他恍惚间看到了无数碎片——九世的轮回,被篡改的过往,以及那些被强行覆盖的真实。
只是少了他事前要求阿溪拿走暂存的有关天咒的一切……
而现在,他站在天工阁的密室中,面前是夜蒙递来的一封信函。
“他是夜蒙,是初代残魂,使命是守护天工阁最完整的道法记录。”
信上的字迹是他自己的,笔锋凌厉,墨迹却微微晕开,像是书写时情绪波动剧烈。
夜葳抬眸,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个枯槁如干尸的老者。
夜蒙的皮肤紧贴着骨骼,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烧了数千年的魂火,始终未曾熄灭。
“蒙长老。”夜葳开口,语气疏离而陌生,“本座不记得一些事了,若有怠慢,还请见谅。”
夜蒙微微躬身,嗓音沙哑如枯叶摩擦:“但凭阁主吩咐。”
“去把你所有的秘密都分录在实物上……”
夜葳话音未落,夜蒙却已摇头打断:“阁主,此事九世以来,老朽一直在做。”
他的语气平静,没有半点不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夜葳一怔。
原来,他早已在无数个轮回里,重复着同样的挣扎。
“那……”他嗓音略带沙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
夜蒙微抬了头,干枯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就快完成了。只是……不好只存于一处……”
夜葳眉头紧锁。
天工阁的秘密绝不能外泄,可若将所有记忆和术法只存于一处,一旦被毁,便是万劫不复。
“罢了,此事先放一边。”他最终道,“先将术录完成。”
夜蒙恭敬应下,却在夜葳转身时忽然开口:“阁主可要去禁地看看?”
夜葳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夜蒙神色如常,枯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他在试探什么?
夜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夜蒙历经九世,每一次轮回都固执地换回这副干尸般的躯壳,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仍是那个最初的“残魂”。
他看不透他。
或许,正是因为他记得的太多,才会变得如此……诡异。
“那便走吧。”夜葳淡淡道。
他也想知道,夜蒙究竟想让他看到什么。
-
天工阁的禁地藏在主峰之下,穿过重重阵法,夜葳跟随夜蒙踏入一条幽暗的隧道。
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有些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却仍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这些是……”夜葳伸手触碰一道符文,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历代阁主的记忆刻印。”夜蒙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每一世轮回,老朽都会将您的记忆拓印于此。”
夜葳瞳孔微缩。
——原来,这就是夜蒙所说的“实物留存”。
他沿着隧道前行,越往里走,符文越密集,直到尽头处,出现了一扇青铜门。
门上刻着“非攻”二字,和追求力量、不朽永生的天工道向,有些背道而驰?
夜蒙抬手,枯瘦的指尖点在黑石上,低声道:“阁主,这是您第一世留下的东西。只有您自己,才能打开。”
夜葳凝视着那块黑石,顿时感到一阵心悸。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的最深处,无声地呼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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