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裹着夏末的余温,莽撞地穿过礼堂高大的拱窗,卷起细微的尘粒,在斜射进来的斑斓光柱中旋舞,像一场无声的微观芭蕾。宋朝阳坐在倒数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崭新的蓝白校服带着点浆洗过的生涩感,摩擦着皮肤。她无意识地捻着裙边一个不起眼的小线头,空气里混杂着新书油墨的微涩、消毒水的凛冽,以及几百个年轻身体散发的、混合着汗意、洗发水甜香和隐约兴奋的躁动气息。嗡嗡的低语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地包围着她,让她有种沉在透明鱼缸底部的错觉。
“下面有请学生会主席、上学期全市联考总分第一,江未晞同学,为大家做新生欢迎演讲。”
潮水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淹没了所有杂音。宋朝阳的视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投向舞台中央那束最耀眼的光圈。光影聚焦处,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容步出。她的步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脊背挺直如新抽的翠竹,下颌微抬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倨傲,又自带一种难以企及的距离感。聚光灯柔和地笼罩着她,在她周身晕开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连空气中那些不安分的尘埃,此刻都仿佛屏息凝神,为她让路。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澈、平稳,如同山涧冷泉流淌过光滑的卵石,每一个字音都清晰圆润,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宋朝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模一样的蓝白校服,穿在她身上却像被精心熨烫过的高级定制,服帖地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形,连一丝多余的褶皱也无。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流畅的侧脸轮廓。强光下,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冷玉的白皙,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仿佛博物馆里精心烧制的薄胎白瓷,美得惊心动魄,也…易碎得令人心惊。
“哇塞…她就是江未晞?”邻座女生李梦凑过来,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敬畏,嘴里还含着一颗刚剥开的草莓牛奶糖,甜腻的气息喷在宋朝阳耳边,“真人简直像从漫画里抠出来的…太不真实了!你看那皮肤,啧啧…”
宋朝阳只是微微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扼住。江未晞。这个名字在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第一次好奇地在学校论坛搜索风云人物时,就如雷贯耳。成绩单顶端永恒的王者,各类竞赛领奖台上最耀眼的存在,学生会主席,传闻中钢琴十级,甚至连运动会女子长跑纪录的保持者都是她。她是师长口中“品学兼优”的完美典范,是同龄人仰望却难以企及的高岭之花,是活在校园传说和光荣榜顶端的名字,带着某种令人屏息的光环。
演讲的内容条理清晰,引经据典,不乏鼓舞人心的段落,语调始终平稳无波。结束时,掌声再次雷鸣般响起,比开场时更为热烈持久。江未晞微微欠身,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完美、无可挑剔的微笑,谦逊得体,又不失应有的骄傲,如同橱窗里精心摆放、供人瞻仰的完美瓷器。然而,就在她转身,背对人群走向侧幕阴影的刹那,光影在她完美的侧脸上切割出一道分明的界限——宋朝阳似乎捕捉到,那完美的笑容面具,仿佛被无形的重量瞬间压垮,一丝极快、极细微的裂痕掠过她的眼底,像是深潭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激起的、转瞬即逝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平静吞没。那并非疲惫或痛苦,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像精美瓷器内部一道看不见的冰裂纹。
“朝阳!回魂啦!”李梦用力拽了拽她的衣袖,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指尖残留的糖渍差点蹭到宋朝阳的校服,“人都走光了!再看眼珠子要掉出来啦!小卖部去不去?听说新进了超可爱的猫咪棉花糖…”
宋朝阳猛地回神,脸颊微微发烫,偌大的礼堂果然已空空荡荡,只剩下散落的阳光和沉重的寂静。她匆忙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向门口。江未晞独自一人走在渐渐散去的人流边缘,周围喧闹的同学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她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在喧嚣的海潮中缓慢移动,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纤细的背影,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伶仃。那束高高的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捧流动的墨玉。
“哎,听说没?”李梦挽住她的胳膊,边走边兴致勃勃地八卦,浓郁的草莓糖香在两人之间弥漫,“这位‘女神’可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去年文学社社长,就那个特别有才、据说家里超有钱的学长,锲而不舍地三顾茅庐去请她入社,你猜她怎么回?”李梦清了清嗓子,模仿着一种冷淡疏离的语调,刻意压低声音:“‘抱歉,我的时间表无法容纳额外的社交活动。’啧,够酷的吧?一点面子都不给!”
宋朝阳皱了皱眉,心头莫名涌起一丝辩驳的冲动,想起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空茫眼神:“或许…她是真的很忙?要维持那样的成绩和那么多头衔…” 她总觉得,那张完美面具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沉重。
“谁知道呢!”李梦耸耸肩,不以为意,把嘴里最后一点糖嚼得咯嘣响,“反正啊,这种活在神坛上的人物,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不是一个次元的。走走走,棉花糖要紧!” 她拉着宋朝阳,像一尾活泼的鱼,汇入了涌向礼堂外的人流。
走出大门,午后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夏末最后的灼热,刺得人睁不开眼。宋朝阳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光线。视线尽头,江未晞的身影在强光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仿佛那耀眼的光晕正一点点将她融化、吞噬,只留下一个朦胧的、带着绝对距离感的轮廓,最终消失在林荫道的转角。
时间在适应新课程、认识新面孔的兵荒马乱和一点新奇感中,像指缝里的细沙般悄然滑过一周。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如同天籁。宋朝阳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散发着油墨和旧纸特有气息的厚重书籍——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川端康成的《雪国》,还有一本她慕名已久却一直没勇气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低头快步穿过喧闹的走廊。心里盘算着周末该从哪一本开始攻克,《百年孤独》那魔幻的开篇词还在她脑子里盘旋:“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 刚转过一个通往图书馆、相对僻静的拐角——
“唔!”
一声短促的惊呼伴随着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的闷响。膝盖毫无缓冲地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水磨石地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宋朝阳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怀里的书像天女散花般铺了一地。顾不上查看伤势,她慌忙抬头道歉,声音带着痛楚的颤音:“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没看路…”
声音戛然而止。
江未晞就站在她面前,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垂眸看着她。距离如此之近,宋朝阳甚至能看清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淡淡扇形阴影,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一股极淡的、干净的栀子花混合着被阳光晒过的棉布的气息——不是香水,是一种清爽又带着暖意的天然皂香。那双在台上显得深邃疏离的眸子,此刻近看,瞳仁是极致的纯黑,像两潭沉静的寒水,深不见底,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正落在她因疼痛和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她的皮肤在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纤细血管,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
“没关系。” 江未晞的声音比演讲时低沉一些,少了几分刻意的圆润,多了一丝真实的质感,清泠泠的,像敲击冰面。她没等宋朝阳反应,便自然地蹲下身,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开始帮她捡拾散落一地的书籍。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艺术品。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深色封面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在烫金的字体上停留了半秒,仿佛那书名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
“你也读马尔克斯?”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宋朝阳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纯粹的好奇。
宋朝阳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急促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声音因紧张和膝盖的疼痛而微微发紧:“嗯…刚借的,还没开始看…听说像一场盛大的幻梦。” 她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小学生,在偶像面前笨拙地重复着听来的评价,脸颊更烫了。她慌忙伸手想去捡离自己最近的一本《雪国》,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江未晞正伸向同一本书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窜过宋朝阳的皮肤,她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江未晞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但表情依旧沉静。她平静地捡起《雪国》,连同之前拾起的《百年孤独》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一起递还给宋朝阳。
宋朝阳手忙脚乱地接过,厚厚的一摞书沉甸甸地抱在怀里。两人的指尖在书页边缘再次短暂相触。宋朝阳被那冰凉的触感激得指尖微蜷,怀里的书仿佛都带上了对方的气息。
江未晞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眼神却依旧沉静如深潭,目光掠过厚重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幻梦…或许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书本低语,“开始读之前,最好…系好安全带。” 说完,她直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等一下!” 宋朝阳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就喊了出来,连自己都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勇气和嗓门在空旷走廊里的回响。看到江未晞停步回眸,那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探究,她顿时脸颊烧得滚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硬着头皮,她几乎是冲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你…你也喜欢看书吗?我是说…文学?”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问题听起来既唐突又愚蠢,简直暴露了自己贫瘠的词汇量和此刻大脑的空白。
江未晞停住脚步,转过身,歪着头,用一种近乎研究标本般的目光,专注地打量着宋朝阳。夕阳的金辉恰好从她身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周身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黑发边缘泛着柔和的光晕,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被染成温暖的浅金色。那一刻的她,美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幅被时光晕染的旧画,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和静谧。
她没有立刻回答那个笨拙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宋朝阳,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涨红的脸和慌乱的眼神,落在更远的地方,又或者,只是在观察她脸上那抹窘迫的红晕如何蔓延到耳根。几秒钟的沉默,长得让宋朝阳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的走廊里咚咚回响,撞击着肋骨。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击垮,想要抱着书落荒而逃时——
江未晞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宋朝阳耳中:
“图书馆三楼。文学区。最里面,靠窗那个书架。”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终于落回宋朝阳脸上,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映着窗外的夕光,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周五放学后,那里…通常只有灰尘和阳光作伴。很安静。”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汇入了走廊尽头被夕阳拉长的光影里,背影很快被拐角吞没,只留下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的栀子与阳光的气息,还有呆立在原地、抱着一摞沉重书本、心跳如雷的宋朝阳。
宋朝阳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几本差点闯祸的书,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擂动,像揣了一只受惊后疯狂蹦跳的兔子,久久无法平息。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个邀请?一个随口的指点?一种对她莽撞行为的隐晦评价?还是…仅仅只是分享一个她喜欢的、安静的角落?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碰撞,搅得她心绪不宁。膝盖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她低头看着怀中书脊上那些陌生而沉重的名字,仿佛它们都变成了通往某个神秘世界的邀请函。
那天晚上,宋朝阳在新买的、封面印着小小向日葵的日记本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
“9月X日,晴转多云。走廊‘事故’。她帮我捡书。指尖好凉。她身上的味道…像晒过的被子和雨后栀子。她说图书馆三楼最里面靠窗的书架,‘只有灰尘和阳光作伴’。这…是约定吗?还是我幻听?《百年孤独》好重。心,跳得好快。” 写到最后几个字时,笔尖停顿,洇开一小团蓝黑色的墨迹,像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湖。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扉页上那朵小小的向日葵,也照亮了她眼中闪烁的、混合着困惑与巨大期待的光芒。周五,像一颗遥远却注定会坠落的星辰,在她心底悄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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