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最后一节数学课，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宋朝阳的目光一次次飘向窗外澄澈得如同水洗过的蓝天，看几缕薄云像被顽童撕扯开的棉絮，慢悠悠地飘移，又焦躁地落回腕表上那仿佛被胶水黏住、缓慢爬行的秒针。时间从未如此粘稠而漫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空气里粉笔灰的味道、同桌李梦偷偷翻看漫画书的窸窣声，都成了干扰她心跳的噪音。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救赎的号角划破沉闷。老师“下课”二字的尾音尚未消散，宋朝阳已经像离弦之箭般抓起那个印着慵懒卡通猫咪的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留下李梦错愕的喊声：“喂！朝阳！跑那么快投胎啊？等等我…” 消失在身后。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几乎是跑着穿过喧闹的走廊，奔向那座知识的殿堂——图书馆。推开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混合着尘埃、霉菌与漫长时光沉淀下来的沉静气味，像一座漂浮在知识海洋中的、与世隔绝的孤岛。三楼文学区，人迹罕至。
果然如江未晞所说，最里面靠窗的那排高大橡木书架前空无一人。几缕金黄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蒙尘的深色书脊上投下几道静谧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旋舞，像一场微观世界的盛大芭蕾。宋朝阳的心悬在半空，砰砰直跳，手心微微沁出薄汗。她会来吗？那真的算是一个约定吗？还是自己一厢情愿、过度解读的巧合？昨晚日记本上那句“是约定吗？还是我幻听？” 又在脑海中回响。
她强迫自己走到那个被阳光眷顾的书架前，努力平复呼吸。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或陌生或如雷贯耳的名字：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伍尔夫… 最终，她抽出一本杜拉斯的《情人》，试图用那些充满异域风情和潮湿**的文字来平复内心的躁动。然而，那些法式意识流的句子在她眼前跳跃、缠绕，像一群难以捕捉的黑色飞虫，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她全部的感官都像灵敏的雷达，集中在身后那片寂静的空间，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甚至是呼吸的气息。阳光在她摊开的书页上缓慢移动，时间在尘埃的舞蹈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染上了温暖的橘调，光柱也拉得更长。
就在宋朝阳几乎要放弃希望，认定那不过是一场自己幻想出的偶遇，心中那点小小的期待之火即将被等待的冷风吹熄时——
一个清泠泠的、带着图书馆特有空旷回响的声音，自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传来：
“在看杜拉斯？”
宋朝阳浑身一激灵，手里的书差点脱手滑落。她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要撞出喉咙口，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被晚霞点燃。
江未晞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两本书。她没有扎高马尾，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被斜射进来的阳光染上一点暖金色，衬得那张脸越发小巧精致，却也透出一种易碎的苍白，像月光下凝结的新雪。午后的光线在这里变得昏暗柔和，滤去了她身上那种在公众场合里过于锐利、咄咄逼人的完美感，多了一份沉静内敛的书卷气和一种…近乎慵懒的放松。她今天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V领针织衫，外面松松地套着校服外套，袖口随意地挽起一小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和一小截光滑的小臂。
“嗯…嗯，随便翻翻…”宋朝阳感觉脸颊烧得厉害，声音也有些发飘，连忙把厚重的《情人》合上，略显笨拙地塞回书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不敢直视江未晞的眼睛，目光慌乱地落在对方手中的书上。
江未晞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慌乱，目光扫过她空空的手，然后将自己左手拿着的一本书递了过来。封面是简洁的深蓝色，上面印着书名：《挪威的森林》，作者：村上春树。封面上是那片标志性的、带着疏离感的绿色森林图案。
“或许这个，”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又比昨天在走廊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更适合初秋的下午。也…更容易进入一些。”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宋朝阳微微泛红的耳尖，“杜拉斯…太湿太重了。”
宋朝阳小心翼翼地接过书，指尖触碰到封面略带纹理的、微凉的质感。村上春树。这是她熟悉且喜爱的名字，《且听风吟》曾陪伴她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心里涌起一丝小小的雀跃和感激。“谢谢…”她小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绿色的森林图案，仿佛能触摸到书中那个充满迷惘与疏离的世界。书的封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微凉。
“不必谢。”江未晞随意地倚靠在身旁厚重的木质书架上，姿态比宋朝阳在礼堂或走廊所见都要放松一些，肩线不再那么紧绷。她拿起自己右手那本书，封面是更深的墨色，隐约可见繁复而古典的暗纹，书名被她的手指半遮着，看不真切。她没有翻开，只是将书脊轻轻抵在书架上，目光投向窗外被窗格切割的天空，那里正上演着一场绚烂的日落。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云霞，也给江未晞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意，长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幅沉静的剪影。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试探的方式。主要是江未晞在问，宋朝阳小心翼翼地、带着点雀跃地回答。
“为什么选《百年孤独》？”江未晞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燃烧的云，声音很轻。
“因为…开篇那句‘多年以后’太震撼了，”宋朝阳努力组织语言，声音还有点不稳，“感觉一下子被拉进一个宏大的、宿命感很强的世界里…” 她偷偷瞄了江未晞一眼，对方只是微微颔首。
“《情人》呢？开篇那句‘我已经老了’…感觉如何？”江未晞转过头，深黑的眸子看向她，带着一丝纯粹的、不带评判的探究。
“很…特别，”宋朝阳斟酌着词句，想起刚才那些跳跃的文字，“一下子就有种…闷热潮湿的感觉，像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连空气都是粘稠的。” 她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有点…喘不过气。”
江未晞的嘴角似乎又向上弯了一下，那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嗯。杜拉斯的气场。” 她的问题并不刁钻，语气也平淡，但总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冷静和敏锐的洞察力，仿佛能轻易捕捉到宋朝阳话语背后真实的感受和尚未成形的想法。宋朝阳分享着自己有限却真诚的阅读体验，偶尔鼓起勇气抬头，撞进江未晞那双映着夕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又会像受惊的小鹿般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再次失序。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但这沉默并不完全尴尬，反而被书架的阴影、斜阳变幻的光影、飞舞的尘埃和书页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陈旧气息填满，带着图书馆特有的、沉甸甸的静谧和安全感。江未晞似乎很享受这种沉默，她微微侧着头，目光长久地落在窗外燃烧的云霞上，侧脸的线条在暮光中显得柔和而脆弱，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宋朝阳偷偷看着她，觉得这一刻卸下了“完美”光环的江未晞，像一幅被柔焦的油画，美得真实而动人。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几缕散落的发丝在光晕中几乎透明。
当宋朝阳终于攒足了勇气，视线落在江未晞手中那本深色封面的书上，小心翼翼地问起时：“你手上那本…是什么书？”
江未晞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封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繁复的暗纹，没有回答书名，只是用一种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书中灵魂的语气说：“一个…在黑暗和月光交织处低语的人。” 她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随即又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开，谈起了日本文学中“物哀”的美学，谈起樱花凋零瞬间的永恒之美，谈起川端康成笔下“雪国”的洁净与虚无。
“极致的美丽，总是伴随着毁灭的预感，或者…已经包含了毁灭本身。”江未晞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像深潭下涌动的暗流。她谈起这些时，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黑眸里，罕见地燃起一种近乎炽热的光芒，语速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沉重。
暮色渐渐四合，窗外的天空由绚烂的橘红褪为深沉的靛蓝，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像倒悬的星河。图书馆的顶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古老斑驳的地板上，交织在一起。
“该走了。”江未晞站直身体，打破了持续一段时间的、舒适的沉默。她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宋朝阳连忙点头，有些恋恋不舍地将《挪威的森林》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珍贵的、通往某个秘密世界的通行证，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微凉和阳光的味道。
江未晞没有再看她，只是拿起自己那本深色的书，转身向楼梯口走去，步履依旧从容不迫。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图书馆特有的空旷回音，也带着一种平淡却不容置疑的意味：
“下周五，如果…你还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却让宋朝阳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漾开一圈名为“约定”的涟漪。
没有等宋朝阳的回答，她的身影便轻盈地消失在层层叠叠、弥漫着书香的巨大书架阴影之中，如同水滴融入深海。
宋朝阳独自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挪威的森林》。书封上冰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那片绿色的森林在灯光下显得幽深而充满未知的诱惑。窗外，城市的灯火织成一片璀璨的星海。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强烈好奇、隐隐悸动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情绪，温柔地在她心中扩散开来。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友谊的开始，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知道，那个高高在上、完美得令人屏息的江未晞，似乎向她，仅仅向她，推开了一扇通往某个隐秘花园的窄门，门后是尘埃、阳光、无声流淌的时光，以及那些关于毁灭与美的低语。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书，手指轻轻拂过封面，那片森林仿佛在指尖下有了生命。深吸一口气，图书馆沉静的空气混合着旧书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涌入肺腑。她迈开脚步，走向通往楼下的楼梯，木质的台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心中只有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像一颗破土而出的嫩芽，汲取着今日阳光与尘埃的养分，蓬勃生长：下周五，她一定会来。带着这本《挪威的森林》，再次踏入这片光晕与尘埃交织的静谧之地，赴一场无人知晓的、只属于她们的隐秘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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