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雪与过甜的麻薯
那年的初雪来得毫无预兆,细碎的、柔软的白色晶体,在黄昏的暮色里无声飘落。废弃的河堤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易碎的银白,浑浊的河水在雪幕下也显得温柔了几分。
宋朝阳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脸颊冻得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她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保温袋,献宝一样打开:“看!我妈刚做的!还热乎着呢!” 袋子里躺着几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樱花红豆麻薯,鲜艳的樱花粉上点缀着深红的豆粒,散发着温热诱人的甜香和清新的花香。
江未晞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背脊习惯性地挺直,目光落在那些软糯的点心上,像看着某种遥远而陌生的东西。胃里是一贯的、如同塞满冰冷棉絮般的滞胀感,对食物的抗拒早已刻进本能。但宋朝阳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像一根极细的针,刺破了那层厚厚的麻木。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麻薯温软的表皮时,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近乎仪式般地掰下指甲盖那么小的一块。粉色的外皮包裹着深红的豆沙馅,颜色对比鲜明得有些刺眼。放进嘴里,软糯的口感化开,樱花的清甜被红豆的甜腻瞬间覆盖,汹涌地冲击着味蕾。
太甜了。
甜得发腻。
甜得…让她想吐。
那甜味像粘稠的糖浆,裹住了喉咙,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她强忍着,机械地咀嚼了几下,将那微小的一块艰难地咽了下去。喉咙深处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窒息的甜腻。
“怎么样?好吃吗?” 宋朝阳凑近,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子。
江未晞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对这过份甜腻的生理厌恶,有对宋朝阳这份纯粹温暖的不知所措,更有一种深沉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悲哀。她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将手中剩下的大半个麻薯,连同保温袋里其他的,无声地、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力道,推回到宋朝阳温热的手里。
“太甜。”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飘落的雪花里。然后,她别开脸,重新望向飘雪的河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和尝试,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那抹茶绿在宋朝阳手中迅速冷却,温暖被冰冷的拒绝取代,连同宋朝阳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一起凝固在初雪的暮色里。
江未晞拢了拢单薄的衣襟,感觉那过份的甜腻还在胃里灼烧,烧得她心口发慌。她不是不知道宋朝阳的用心,只是她的深渊,早已消化不了这样纯粹的甜。
(二)哲学书页边的“深渊”
图书馆三楼,哲学区最深处那个靠窗的位置,是江未晞为自己划定的、为数不多的安全孤岛。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树冠,阳光穿过枝叶,在厚重的《存在与时间》书页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宋朝阳坐在对面,眉头紧锁,正与海德格尔艰涩的“此在”概念搏斗,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烦躁的沙沙声。偶尔,她会偷偷抬眼,看向对面专注的侧脸。
江未晞的指尖停留在书页的空白处。那里刚被她用凌厉又秀气的字迹写下一行注解:「“畏”非恐惧具体对象,乃直面虚无时根基的震颤。」笔尖悬停,墨迹未干。
她的目光落在“虚无”二字上,心神却早已飘远。手臂内侧被长袖严密遮盖的地方,新结的痂痕在布料摩擦下传来细微的刺痒。那是一种熟悉的、带着隐秘痛楚的提醒。昨天模拟考卷上那微不足道的失误(仅仅一分之差!),像一根毒刺扎进心里,瞬间引爆了积压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黑暗风暴。失控的愤怒和自毁的冲动席卷而来,唯有手臂上绽开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短暂而虚假的掌控感,才能将那咆哮的深渊暂时按回深处。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笔尖在“虚无”旁边,不受控制地、极其用力地写下两个字:
「深渊」
墨水深深沁入纸张纤维,力透纸背。写完这两个字,她像被烫到般猛地回神。抬眸,恰好对上宋朝阳偷偷望过来的、带着担忧和困惑的目光。
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被看穿的羞耻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迅速用左手死死捂住那两个字,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其彻底从纸上、也从自己生命中抹去。冰冷的视线带着警告和驱离的意味,狠狠瞪向宋朝阳,成功地将对方关切的目光逼退,重新低垂到书本上。
江未晞这才缓缓松开手。那两个字像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摇曳的光斑下。她拿起笔,发狠似的在“深渊”二字上反复地、凌乱地涂画,直到墨迹将字迹彻底覆盖成一个丑陋的、蠕动的黑团。笔尖几乎划破了纸页。
她将书猛地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座位,像逃离一个令她窒息的现场。留下宋朝阳愕然地坐在原地,对着那本合拢的、仿佛封印着不祥秘密的厚重书籍,不知所措。窗外的光斑依旧跳跃,却再也照不进江未晞此刻筑起的、冰冷黑暗的堡垒。
(三)河堤上的雏菊与未说出口的“好”
五月的风带着暖意和青草的气息,吹过废弃的河堤。阳光慷慨地洒下,将浑浊的河水也映照出几分粼粼波光。宋朝阳像一只忙碌的小蜜蜂,在茂盛的草丛里钻来钻去,不一会儿,手里就攥了一大把沾着露珠和泥土的白色小雏菊。
她脸上沾了点泥痕,笑容却比阳光还灿烂。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细嫩的花茎缠绕编织,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江未晞靠在那棵歪斜的老树上,静静地看着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喏!给你!” 宋朝阳终于完成了她的“大作”,一个歪歪扭扭、甚至有些松散的花环。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轻轻地将那顶由野花和阳光编织的简陋王冠,戴在了江未晞乌黑柔顺的发间**。
细碎的花瓣蹭过额角,带着青草汁液的微凉和泥土的腥气。很粗糙。很廉价。和她从小到大接受的、那些精致昂贵的礼物天壤之别。
但…
那小心翼翼的触碰。
那笨拙却明亮的笑容。
那花环上沾染的、属于宋朝阳的、毫无保留的暖意。
像一颗微小的火星,猝不及防地落进江未晞心底那片冰冷荒芜的冻土深处,激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几乎让她战栗的暖流。
风拂过,几片脆弱的花瓣被吹落,打着旋儿飘向浑浊的河水。
宋朝阳有些懊恼地“哎呀”一声,伸手想去抓,却抓了个空。
江未晞抬手,轻轻扶了扶有些歪斜的花环。指尖触碰到柔软微凉的花瓣。她没有摘下它,任由它在风中轻轻摇曳,点缀着她向来清冷的面容。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看着宋朝阳懊恼又期待的脸,嘴唇微微动了动。
那句“明年春天,我们再来这里看雏菊吧?” 带着宋朝阳特有的、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天真,像一颗裹着糖衣的种子,轻轻抛了过来。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明年?春天?雏菊?多么遥远而奢侈的词汇。她的世界里,连“明天”都笼罩在浓重的迷雾和随时可能爆发的风暴里。承诺对她而言,是沉重到无法背负的枷锁,也是注定会伤害对方的谎言。
那句简单的“好”,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被她无声地咽了回去,沉入心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渊薮。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抬起眼,望向远处波光粼粼、却依旧浑浊的河面,目光悠远而沉寂,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那不可避免的离散与荒芜。发间的雏菊在风中轻轻颤抖,像一场短暂易碎的梦。
宋朝阳眼中的光,随着她的沉默,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带着青草香气的暖风里。只有那顶歪斜的花环,还固执地留在江未晞的发间,无声地证明着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曾有光短暂地、温柔地,落在过那片名为“未晞”的深渊边缘。
(终)
这是一篇未晞视角的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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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番外:雪落未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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