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的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厚厚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刚刚苏醒的校园。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凉意,带着初秋特有的萧瑟。宋朝阳背着书包,怀里紧紧抱着那把折叠得棱角分明、一丝褶皱也无的向日葵伞。伞柄光滑微凉,似乎还残留着江未晞指尖的触感和那场初秋雨水的湿润气息。图书馆还伞的约定,像一颗裹着糖衣的药丸,在她心头反复滚动——甜蜜的是能再次见到她,忐忑的是周五那句“下周五”后,对方再无只言片语,仿佛只是她一场自作多情的幻梦。
她没有直接去教室,而是绕到了图书馆。清晨的图书馆空旷冷清得近乎肃穆,只有管理员在远处整理归还书籍的沙沙声,像时间缓慢爬行的足音。宋朝阳径直走向三楼文学区最里端,那个靠窗的书架前。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彻底阻隔,只有一片灰蒙蒙、了无生气的光晕透进来,连尘埃都显得无精打采,懒洋洋地悬浮着。她上次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
心,沉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随即又自我安慰:也许她先去教室了?或者…今天值日?她将伞轻轻放在冰冷的窗台上,那抹明亮的、带着傻气的黄色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而倔强,像一小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不肯熄灭的火苗。她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挪威的森林》,翻到夹着自制书签(一片压平的银杏叶)的那一页——渡边在直子消失后,独自走在东京街头,文字间弥漫的疏离与永恒的失落感,此刻竟与这灰蒙蒙的早晨如此契合,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反而更加阴沉。管理员整理书籍的声音停了,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宋朝阳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那簇名为期待的小火苗,在等待的冷风中摇曳欲熄,只余下呛人的烟灰。她合上书,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划过向日葵伞光滑明亮的伞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难道…那真的只是一个随口一提的约定?自己又过度解读了,像个一厢情愿的傻瓜?昨晚日记里反复描摹的“下周五”三个字,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等待,指尖已经触碰到伞柄,准备带着满心失落和难堪离开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厚实地毯完全吸尽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宋朝阳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撞。
江未晞站在那里。依旧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几缕发丝略显凌乱地贴在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角。她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甚至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眼底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像两团淤积的墨。她穿着校服外套,拉链严严实实地拉到顶端,遮住了脖颈,整个人透出一种紧绷到极致的冷硬感,仿佛刚从冰窖里走出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窗台上那抹刺眼的明黄色上,停顿了一瞬,那深黑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才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移到宋朝阳脸上。那双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冰,沉静得近乎空洞,毫无波澜,却又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
“谢谢你的伞。”她开口,声音比上次在雨中更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干涩,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刮得人心头发紧。
“不…不客气!”宋朝阳连忙摆手,声音因为紧张和对方的状态而微微发颤,心里那点小小的委屈瞬间被汹涌的担忧取代,“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那天淋雨着凉了?” 她注意到江未晞眼下那抹深重的青影,还有她微微泛紫的、紧抿的嘴唇,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江未晞没有回答,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仿佛连摇头都耗费了她巨大的力气。她走到窗边,拿起那把向日葵伞。她的手指触碰到伞面时,宋朝阳注意到她的指尖冰凉得吓人,指关节因为用力紧握而微微泛白,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清晰可见。她只是拿着,没有立刻收起或放进包里,仿佛那明亮的颜色和温暖的象征,此刻正灼烧着她冰冷的掌心。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窗外的灰光映照着江未晞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书…看完了吗?”江未晞的目光终于转向宋朝阳手中的《挪威的森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进行的程序。
“嗯…看完了。”宋朝阳连忙点头,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结局…挺让人怅惘的。渡边好像永远被困在那个夏天了,玲子离开了,绿子…” 她看着江未晞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鼓起勇气问,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安全的领域:“你呢?那本…‘在黑暗和月光交织处低语’的书,好看吗?” 她刻意模仿了江未晞上次神秘的说法,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江未晞的睫毛几不可察地剧烈颤动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指骤然收得更紧,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那塑料伞柄捏碎。她没有看宋朝阳,视线死死地盯着窗外那片铅灰色的、令人绝望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从深渊底部飘上来的叹息,又像某种冰冷的、不祥的宣判:
“那不是书。”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寒冰,“是…深渊的回响。看多了,”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深不见底的黑眸锁住宋朝阳,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会把人吸进去,骨头都不剩。”
宋朝阳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深渊…回响…吸进去…骨头都不剩… 这些词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详的预兆。她瞬间想起了图书馆初见时对方手腕上惊鸿一瞥的伤痕,想起了她谈论《金阁寺》时眼中毁灭性的痛苦,想起了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疲惫。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攫住了她。“那…别看了!”她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和笨拙的关心,“我们…看点别的?轻松点的?或者…就聊聊天?今天天气…” 她试图寻找一个无害的话题,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拔高。
江未晞终于完全转过头,深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宋朝阳。那目光不再是审视或探究,而是一种穿透性的、带着一丝悲悯和浓浓嘲讽的洞悉,仿佛早已看穿了宋朝阳所有天真的担忧和徒劳的努力。“轻松?”她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满满的、冰冷的自嘲和绝望,“宋朝阳,不是所有东西,”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都能靠‘轻松’解决的。有些黑暗…”
她像是要强调什么,猛地抬起左手,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似乎想指向自己的心口。然而,就在她抬手的瞬间,身体似乎因为虚弱或情绪激动而微微晃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扶住旁边的厚重书架以支撑自己。
就在她扶住书架的刹那,那挽起的、质地柔软的针织衫袖口,因为这个用力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彻底地滑落下去!
一截苍白到刺眼、纤细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昏沉的光线下!
宋朝阳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在那截脆弱的手腕内侧,靠近腕骨的地方,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伤痕赫然在目! 它比上次在图书馆昏暗光线下看到的更清晰、更刺眼!边缘带着明显的肿胀和深红的血痂,像一条狰狞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过于苍白透明的皮肤上,无声地、却又无比尖利地尖叫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自毁的冲动!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道新伤的下方,隐约可见几道淡淡的、已经愈合的白色旧痕,如同沉默的伤疤,诉说着更漫长的折磨。
是刀痕!清晰无疑!新鲜得仿佛刚刚刻下!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宋朝阳的脊椎急速窜上头顶,胃里猛地翻搅起来,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感。她的视线被牢牢钉在那片触目惊心的伤痕上,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道暗红的伤口在眼前无限放大、扭曲,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你…!”宋朝阳倒抽一口冷气,声音破碎不堪,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所有的担忧、不安、困惑,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最残酷、最血淋淋的印证。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带着巨大的惊恐和心痛,猛地冲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只手腕看个清楚,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你的手…!怎么…!”
江未晞的反应比她更快!像一头被踩到尾巴、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惧野兽!她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带起一阵冷风!袖口被她用近乎粗暴的动作迅速拉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片令人心悸的秘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双深黑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剧烈的情绪风暴——有被彻底撞破秘密的惊怒,有深切入骨的羞耻,有一种被剥光示众般的狼狈,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封一切的寒意!她不再看宋朝阳一眼,仿佛对方是世界上最不堪的存在,紧紧抓着那把向日葵伞,转身就走!步伐快得近乎逃离,甚至带着一丝踉跄,决绝的背影瞬间消失在层层叠叠、如同巨大墓穴般的书架阴影之中,只留下空气中那缕冷泉气息,和窗台上那本被遗忘的《挪威的森林》。
“江未晞!”宋朝阳在她身后失声喊出,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在空寂的图书馆里徒劳地回响,很快被沉重的寂静吞没。
宋朝阳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那道新鲜的、暗红的伤痕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江未晞那句冰冷彻骨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心脏:“有些黑暗…是根植在骨子里的。” 图书馆的寂静此刻像冰冷粘稠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她胸腔剧痛,几乎无法呼吸。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血淋淋地意识到,自己试图靠近和温暖的,不仅仅是一个清冷孤高的少女,更是一片深不见底、正在疯狂自我撕裂的黑暗渊薮。那缕名为“朝阳”的光,在如此沉重、如此狰狞的黑暗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她失魂落魄地拿起窗台上的《挪威的森林》,书页间仿佛还残留着江未晞指尖的冰冷,那冰冷的触感透过书页,一直渗进她的骨头里。走出图书馆时,铅灰色的天空终于飘起了冰冷细密的雨丝,无声地落在她的脸上,和她眼中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滑落进嘴角,是苦涩的咸。
下午的课,宋朝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讲台上老师的声音、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周围同学的翻书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那道狰狞的伤痕和江未晞逃离时那双翻涌着惊怒羞耻与绝望冰冷的眼睛,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交织成一幅令人心悸的恐怖画面。沉重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像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她甚至不敢想象,江未晞此刻正在经历着什么。
放学铃声响起,像一声冗长的叹息。宋朝阳混在嘈杂的人流中往外走,心情沉重得像灌了铅,脚步虚浮。书包里的《挪威的森林》和那把没送出去的向日葵伞,此刻都成了沉甸甸的负担。
走出教学楼,冰冷的雨丝还在飘洒,带着初秋的寒意。她低着头,任由雨点打湿额发,只想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就在她穿过通往校门的林荫道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的宣传栏。
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宣传栏前围着几个兴奋的女生,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手指点着中央一张色彩鲜艳的海报。海报顶端是几个醒目的大字:“年度校园艺术节·话剧盛宴!” 下面印着招募信息:“诚招女主角及演员若干!舞台等你绽放光彩!”
海报上,一个穿着华丽戏服的女孩在聚光灯下张开双臂,笑容灿烂,仿佛全身都发着光。那光芒,刺痛了宋朝阳被阴霾笼罩的眼睛。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冲动和最后一丝天真的希冀,如同闪电般劈开她心中的绝望迷雾,猛地闯入她的脑海!
也许…也许不是看书,不是沉默的陪伴…也许换一种方式?一种…能让她宣泄、能让她表达、能让她被看见、甚至…能让她暂时忘记痛苦的方式?舞台!灯光!掌声!那或许…是一束光?一束能刺破她内心黑暗的光?哪怕只是一点点缝隙?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瞬间点燃了她几乎熄灭的心火。她甚至来不及细想,目光急切地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搜寻。然后,她看到了——就在前面不远处,那个清冷孤绝的背影,独自一人走在湿漉漉的梧桐道上,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和伶仃。
宋朝阳的心脏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她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破了冰冷的雨幕和内心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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