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空气沉滞,仿佛凝固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宋朝阳坐在教室里,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前排那个过分挺直的背影上。江未晞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露出的一段脖颈纤细脆弱得如同即将折断的花茎。宋朝阳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内侧——那里,一个微小的、用极细笔触勾勒的金色太阳符号,早已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翳。它不再象征暖阳,更像一枚烙印,无声地提醒着她脚下即是万丈深渊。
平衡的脆弱,在午后体育课的灼热阳光下,被无情地撕开。
红色塑胶跑道蒸腾着刺鼻的橡胶气味。江未晞站在起跑线最外侧,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卷走。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接近透明的瓷白,浓重的青黑色眼袋沉甸甸地坠在眼下,像两块不祥的淤痕。哨声尖锐地撕裂空气,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
宋朝阳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紧盯着那个身影——江未晞冲出几步,步伐便显出异样的虚浮和踉跄,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棉花上,随时可能陷落。一圈不到,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那个曾经如精密仪器般运转、承载着无数仰望的身躯猛地一晃——
“噗通!”
沉闷的声响狠狠砸在宋朝阳的心坎上。江未晞像一只被无形之箭射中的天鹅,毫无预兆地、软软地栽倒在滚烫的跑道上!膝盖擦过粗糙的塑胶地面,瞬间洇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
“啊——!”尖叫声此起彼伏。
“江未晞晕倒了!”
“天哪!她怎么瘦成这样了?!”
“脸色好吓人,白得像纸一样!”
“是不是生病了?!”
人群如同潮水般迅速围拢,嗡嗡的议论声交织着惊疑、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猎奇,像无数只毒蜂,狠狠蜇着奋力挤到最前面的宋朝阳。她看着江未晞紧闭的双眼,长而密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一种灭顶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校医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江未晞躺在简易床上,依旧昏迷。校医眉头紧锁,看着血压计和血糖仪上那触目惊心的低读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严重低血糖,极度虚弱。这绝不是简单的‘减肥过度’或者‘没休息好’能解释的。”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江未晞过分纤细、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血管的手腕和突出的锁骨,“必须立刻通知家长,进行全面身体检查,这情况不容乐观。”
就在这时,江未晞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先是掠过校医严肃的脸,又扫过宋朝阳写满焦虑和恐惧的眼睛,最终定格在头顶惨白的天花板上,空洞无物。她极其缓慢地偏过头,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声音微弱得如同气音,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抗拒:“不用…麻烦。只是…没胃口。减肥。” 她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轻,却像两块沉重的、棱角分明的冰,狠狠砸在宋朝阳的心湖,激不起任何反驳的涟漪,只留下彻骨的寒意。校医看着她眼中那片深潭般的死寂和那层顽固的、拒绝沟通的阴郁壁垒,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开了些葡萄糖补充剂和电解质水,无奈地叮嘱了几句。
然而,“优等生江未晞身体垮了”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成汹涌的暗流。走廊里、食堂嘈杂的角落、课间短暂的休息时分,那些刻意压低、却又字字清晰的议论如同无处不在的幽灵:
“听说了吗?江未晞体育课跑个步直接就晕倒了!整个人摔在地上!”
“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看着都瘆得慌…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肯定是压力太大了吧?学神也是人啊,顶着那么多光环…”
“我看没那么简单,她那脸色,白得跟刷了墙似的,眼神也阴阴的,看着就心里发毛…”
“该不会是…厌食症吧?我有个远房表姐当年也这样,后来…”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窥探欲和隐隐的兴奋。
好友李梦忧心忡忡地拉住正准备去图书馆的宋朝阳,将她拽到楼梯间的僻静角落:“朝阳,你跟江未晞…最近是不是常在一起?”她压低声音,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她到底怎么回事啊?感觉…整个人都脱了形,精气神都没了,眼神也…怪吓人的,像…像丢了魂似的。”宋朝阳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跳动。她勉强扯出一个僵硬到近乎扭曲的笑容,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不敢对上李梦探究的目光:“啊?没…没什么吧?可能就是…最近学习太累了,没休息好…”声音干涩沙哑,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辩解苍白无力到了极点。她感觉自己像个守着即将决堤的巨型水库的孤独哨兵,疲惫、恐惧,却无能为力。
一种清晰的、令人窒息的倒计时滴答声,开始在宋朝阳的脑中疯狂回响,每一声都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废弃河堤那片小小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成了风暴眼中短暂而虚假的宁静港湾。江未晞流连于此的时间变得更多,情绪却像一根被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琴弦,在无声的疯狂边缘反复拉扯。
有时,夕阳熔金,将浑浊的河水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她会异常沉默地独自坐在河堤最陡峭的边缘,双臂紧紧环抱着屈起的膝盖,下巴抵在膝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缓慢流淌的河水。阳光勾勒着她单薄得近乎透明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濒死的静默。宋朝阳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放得轻了又轻,只觉得那沉重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沉默,像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晒干的气息和河水若有似无的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味道。
有时,这死寂又会被毫无征兆地打破。她会突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宋朝阳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宋朝阳的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瞳孔深处,此刻翻涌着宋朝阳完全看不懂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渴求。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别走…不准走…别背叛我…听见没有?!只有你…只有你了…” 那依赖如同带着尖刺的毒藤蔓,将宋朝阳越缠越紧,勒得她生疼,几乎窒息。每一次挣脱的念头,都被那双盛满黑暗与绝望的眼睛击得粉碎。
一次,宋朝阳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和希冀,从家里带来一小袋新烤出炉、还散发着温热甜香和清新樱花气息的红豆麻薯。那抹温柔的粉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江未晞盯着那抹和从前相同的粉色,眼神却空洞得像个没有灵魂的玻璃珠子,毫无食欲的光彩。最终,在宋朝阳小心翼翼的注视下,她极其缓慢地、近乎仪式般地伸出手,拿起一个麻薯。她没有吃,只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专注地掰下指甲盖那么小的一小块,然后才放进口中,机械地、毫无滋味地咀嚼了几下,便不再动弹。剩下的、依然温热的麻薯,被她无声地、带着一种近乎厌弃的力道,推回到宋朝阳手中,像退回一份她无法承受、甚至可能灼伤她的暖意。那樱花粉在宋朝阳掌中迅速冷却,变得格外刺眼而悲伤。
艺术节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传来,遥远而模糊。话剧社的后台此刻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原定的女主角突发急病彻底失声,排练陷入瘫痪。指导老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额头上全是汗,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后台慌乱扫视,最终猛地锁定了缩在角落、试图降低存在感的宋朝阳——她身上那份未经世事的干净气质,意外地契合剧中一个短暂出场、象征“纯洁希望”的林中精灵角色。
“宋朝阳!你!对,就是你!”老师不由分说地冲过来,将那套缀满廉价蓝色亮片、在灯光下闪烁着俗艳光芒的,熟悉的紧身纱裙粗暴地塞进她怀里,“顶上那个精灵!没时间了,快去换衣服!马上试走位!” 语气斩钉截铁,根本不容拒绝。
宋朝阳如遭雷击,瞬间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地、惊恐地看向观众席——那个江未晞平时惯坐的、靠近后台入口的角落空荡荡的。一丝卑微的侥幸刚刚在心底升起,立刻被更汹涌、更冰冷的恐慌彻底淹没。她被两个心急如焚的社员半推半搡地推进了狭窄闷热的更衣室。那身亮片裙像第二层皮肤般紧裹在身上,粗糙的布料和坚硬的亮片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不适。更糟的是,后背的拉链卡在了一半,冰凉的金属齿死死硌着脊椎骨附近的皮肤,不上不下,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难堪的暴露感。
“别动,我帮你弄好。”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戏剧社长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安抚性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很自然地靠近,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向那卡住的拉链——
就在这瞬间!
后台入口处,光线猛地一暗。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舞台侧方投来的一束追光灯,恰好勾勒出她半边清冷的身形——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紧绷的下颌。而另一半,则完全隐没在入口通道的浓重昏暗里。她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手术刀,穿透后台的嘈杂混乱和刺眼的灯光,精准无误、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嘲弄,死死钉在宋朝阳身上——尤其是学长那只即将搭上她后背拉链的手!
那目光,是无声的、公开的凌迟!巨大的羞窘、难堪和被当场“捉奸”般的恐惧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宋朝阳的脸颊轰然灼烧起来,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和那道深渊般冰冷的视线下。她像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到,猛地、几乎是粗暴地挥开了学长伸过来的、带着善意的手,甚至顾不上那卡住的拉链带来的不适和可能暴露的后背,胡乱抓起旁边椅背上自己那件朴素的、带着熟悉皂香的校服外套,狼狈不堪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将自己裹进那宽大的布料里,试图掩盖住那身此刻在江未晞眼中无异于“庸俗不堪、哗众取宠的水母皮”的亮片裙。她像逃离一场恐怖的瘟疫,跌跌撞撞地冲下舞台,一头扎进后台更深的、散发着灰尘和颜料气味的黑暗里,只想逃离那道来自深渊、冰冷刺骨、带着审判意味的视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跗骨之蛆,带着黏腻的寒意和无声的冷笑,紧紧追随着她,直到后台的黑暗将她踉跄的身影彻底吞没。
深夜,死寂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狭小的房间。手机屏幕在无边黑暗中骤然亮起,幽蓝的光芒刺得宋朝阳红肿干涩的眼睛生疼。一条短信,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多余符号,冰冷地、孤零零地躺在屏幕中央:
> 「庸俗。」
仅仅两个字。
像两枚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狠厉地扎穿了宋朝阳试图维持的、关于“尝试融入”、“体验不同”的最后一点可怜又可笑的尊严和自尊心。冰冷的、名为江未晞的渊翳,顺着手机屏幕幽蓝的光芒,无声无息地、彻底地蔓延、扩散、沉降,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吞噬。倒悬的沙漏,流沙簌簌滑落,底部已清晰可见。终结的钟摆,高高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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