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冬·腊月廿三
殿内地龙烧得极旺,金丝炭裹在缠枝莲铜炉里噼啪轻响,暖得近乎燥热。萧容与却觉膝盖里那点陈年寒气,正顺着骨髓往上爬。她搁下朱笔,指尖无意识按向左膝——玄色凤袍下,那处骨头每逢雪天便隐隐作痛,像有冰碴在关节里碾磨。恍惚间,又是七岁那年冬天,温热血从膝下渗出,在白玉阶上洇开。
“殿下,”掌事太监张德全捧着鎏金手炉趋近,声音压得极低,“李太医已在偏殿候了半个时辰,您看…”
“让他回。”萧容与头也未抬,墨笔在奏折“清河崔氏控漕月余”一行重重圈过,目光在“盐工李二冻毙,怀藏半块喂婴糖饼”处微不可察地一滞。墨迹未干,殿门忽被撞开,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入,一只通体雪白的貂儿如闪电般窜入,径直跃上御案,湿冷的鼻尖蹭过她执笔的手腕。
“放肆!”张德全吓得去拦。貂儿猛地弓背龇牙,喉间发出威吓的咕噜声。萧容与抬手止住老太监,指尖拂过貂儿脊背。小兽忽地安静,琥珀色眼珠死死盯住她膝头,竟伸出舌头去舔那玄色衣料下隆起的旧伤。
湿热的触感隔着锦缎传来,萧容与指尖一颤。这小东西,竟比太医院的圣手还敏锐。她垂眸看着奏折上晕开的墨点,那墨痕仿佛又化作了阶上暗红的血。
“殿下!”李太医终究闯了进来,花白胡子被风吹得蓬乱,“您这膝盖旧伤非同小可,寒气已侵筋脉,若再拖延…”话音未落,殿门被轻轻推开条缝,十三岁的萧令猗抱着手炉探头:“姐姐答应今日看我射箭的...”声音在看见满地江南奏折时骤冷:“又是这些脏东西碍事?”
萧容与克制不住皱眉,目光落在妹妹殷红的唇上:“江南十二府今冬冻毙三万七千人。卿卿,你的生辰宴,够买三万石粮。”
萧令猗指节猝然攥紧手炉,炉壁缠枝莲纹烙进掌心:“江南江南!姐姐心里除了那些贱民还有什么?”靴尖发狠一拧,奏折“清河崔氏”四字碎成齑粉。
殿门阴影里却忽地响起带笑人声:“七殿下童言率真,老臣感佩。”崔尚书紫袍玉带踏雪而入,目光扫过萧令猗靴底残字,躬身却对萧容与道:“殿下忧心民生,老臣特献雪山参。”盒启处参体莹润,参须雪白如银丝。
萧容与玄袖拂开碎纸:“今岁漕船尽泊,崔公家画舫却能破冰,不知用了什么妙法?”
“不过是在船首包了层铁皮。”崔尚书笑纹如刀刻,“殿下若需运粮,老臣愿献三百桶油膏。只是运河冰厚,破冰行船凶险,三日前两艘运粮民船因冰裂沉没,七名船夫并百石赈米尽付流水,尸骨尚在打捞...着实痛心。”
“三百桶油?”萧令猗靴尖忽踢向炭盆,火星溅上参盒,“够烧热半条运河呢!”她俯身吹散盒上灰烬,目光扫过地上奏折碎片里“盐工李二”的字样,瞳孔骤然一缩,“听说江南饿殍冻在冰里,凿出来时还保持着讨食的姿势——这油浇上去,岂不成人烛了?”
雪貂倏然弓背,琥珀瞳仁如针尖锁住崔尚书袖口。崔尚书含笑转腕,袖袋微鼓处滑出本《漕运志》,“七殿下赤子之心,”他抚书轻叹,“见饿殍而愤懑,实乃皇室仁德。”萧容与玄袖拂过案上残墨:“崔公既知仁德,江南灾民等米下锅的时辰...”
“老臣省得。”崔尚书躬身如谦谦君子,“三百桶油膏即刻运往运河破冰,断不敢误了赈灾良机。”他袖中忽落出个油纸包,“此乃老臣之妻手制参茸糕,最是暖身——殿下膝疾畏寒,万望保重。”油纸包“恰巧”落在她膝前,暖香混着龙涎香,熏得膝骨寒痛骤剧。雪貂鼻翼翕动,忽地发出低低呜咽。
“好精巧的油纸!这浸油的韧劲儿,倒像北境军报用的防水函套呢!”萧令猗金箭尾翎忽扫过油纸包,参糕碎屑里赫然夹着半片靛青薄绢——与北狄密函用纸同源!
“让殿下见笑。”崔尚书从容拾起绢片,“小孙顽劣,偷拿书房杂纸包点心。”他指尖碾过绢片,靛青遇热竟褪为素白,“孩童涂鸦之物,污了殿下眼。”绢片落地,雪貂闪电般叼起窜入帷幔后。
萧容与指甲掐进掌心,面上仍浮着淡笑:“有劳崔公费心。只是灾民等不得,运河破冰之事...”
“老臣告退。”崔尚书揖礼如行云流水,蟒纹袍角掠过门槛积雪,未留半丝褶皱。殿门合拢刹那,他袖中紧攥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殿门刚刚阖上,萧容与便撑着桌案想要起身。左膝却猝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节碾磨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如同朽木倾塌般地砸向金砖!玄袍铺地,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出指节大的深渍。殿外隐约传来侍卫甲胄摩擦的轻响。
“姐!”萧令猗不由吓得扑跪在地。那膝头在玄袍下突跳如活物,青筋虬结顶起布料。李太医银针扎进膝弯,萧容与克制不住地身体僵硬,紧绷如弦。
“三百桶油…”她喘着,血沫溅在妹妹腕上,“盯紧…灾民营…动向…”膝盖猛地一抽,脊椎撞得砖地闷响。萧令猗抓过漕运奏折塞进她手里:“都记着呢!油膏卯时到通州,施粥棚加三处…”
萧容与眼睫颤着,指尖在“清河崔氏”四字上痉挛。汗透的鬓发粘在颊边,声音已碎在齿缝里:“沉船…尸首…抚恤…”
“双倍给!”萧令猗吼着,掌心死摁住狂跳的膝骨,“七条命,抚恤翻倍!粮米照赔!我亲自盯着发!”
剧痛绞上心口,萧容与眼前昏黑。最后一点清明里,她抠着妹妹腕骨逼出半句话:“别让人…知道我…倒下…”喉头腥甜上涌,人直直栽进玄袍堆里。汗血浸透的奏折从她指间滑落,正盖住“冻毙三万七千口”的朱批。
李太医金针雨点般落下。萧令猗俯身靠近,手指微颤地抚上姐姐汗湿的额角,袖口滑落间,腕间玉镯轻响。她未曾留意,自己颊边精心敷就的胭脂,已悄然与姐姐唇角那抹刺目的暗红交融,在她紧蹙的眉宇下,洇出一片令人心碎的混乱。她抓起染血的奏折,嘶声朝外喊:“以凤印副令传旨!通州灾民营——即刻再加五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粥!柴薪不足,拆了本宫临湖别苑的梁木去烧!再有冻饿而死者,当地官吏提头来见!”
帷幔微动,雪貂琥珀色的眼珠在暗处闪烁。萧令猗抬眼望去,窗外太液池风雪弥漫,崔家画舫笙笛未歇,船头金铃在暮雪里晃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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