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地龙烧得暖融如春,金猊炉吐着安神的苏合香,却驱不散弥漫在帝后之间的沉重寒意。皇后沈氏端坐凤榻,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保养得宜的面容此刻绷得极紧,眼底是强行压制的惊涛骇浪,目光死死锁着跪在下方、浑身微颤的张德全。
“……殿下骤然栽倒,人事不省,冷汗浸透衣衫,左膝灼热如炭……太医施针灌药,现下……现下气息稍平,但仍未苏醒。”张德全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无法掩饰的恐惧,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不敢抬起。
“左膝……”沈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滞,那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她眼前仿佛又看到七岁稚女跪在冰阶上洇开的暗红,看到腊月里她旧伤复发时强撑的倔强。这一次,竟是在户部值房众目睽睽之下!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像绷紧的琴弦,“太医怎么说?根基……可有大损?”
“回娘娘,”张德全的声音更低,带着哭腔,“李太医说,寒气已……已侵及根本,膝伤反复叠加,此次急怒攻心,损耗尤甚……日后,恐畏寒更剧,气血双亏,需……需长久静养,断不可再如此劳心伤神……” “长久静养”四个字,在死寂的殿内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静养?”一声压抑着雷霆的低吼从殿门口传来。皇帝萧衍大步踏入,明黄龙袍的下摆带着室外的寒气与雪屑。他脸色铁青,眼底布满了熬夜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狂暴的痛怒。方才在御书房接到户部急报,他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捏碎了手中的密奏。此刻,他看着张德全,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凌迟:“她为何会‘急怒攻心’?户部那些蠢材,究竟做了什么?!”
张德全浑身一抖,伏得更低,将值房内萧容与如何强忍剧痛、如何因账目错漏拍断朱笔、如何借雷霆之怒转移众人视线、最终力竭昏厥的经过,不敢有丝毫隐瞒,和盘托出。尤其强调了那份关键的、引发储君震怒的存疑粮仓损耗册。
“好!好得很!”萧衍怒极反笑,笑声在暖融的殿内显得格外森冷,“朕的户部!朕的好臣工!竟能把朕的储君,活活气倒在案牍之上!”他猛地一掌拍在旁边紫檀高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查!给朕彻查!从那份狗屁账册开始,顺着那油膏的线,给朕一寸寸地捋!朕倒要看看,是哪些混账东西,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吸着灾民的血,还要逼死朕的女儿!”
他胸膛剧烈起伏,帝王的震怒如同实质的威压,让殿内所有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然而,这滔天的怒火之下,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密报上“膝伤溃脓”、“呕血半盏”、“根基大损”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赋予她权柄,却也将她推向了这刀山火海。
“陛下……”沈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断了帝王的暴怒。她站起身,走到萧衍身边,轻轻握住他紧攥成拳、青筋暴起的手。她的手同样冰凉。“现在,最要紧的是容儿。”她转向张德全,声音恢复了皇后的威仪,却多了一丝母性的急迫,“殿下现在何处?太医可说了何时能醒?药呢?”
“回陛下、娘娘,殿下已移回昭阳殿偏殿暖阁,李太医亲自守着施针用药。说是……说是若能熬过今夜,退了这凶险的高热,便……便有望。”张德全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祈求。
“熬过今夜……”沈皇后身形微晃,被萧衍用力扶住。她闭上眼,手中的佛珠几乎要被捏碎。那个从小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万民表率”的女儿,那个在冰天雪地里为灾民跪求开仓的女儿,那个拖着残腿在朝堂上与群臣周旋的女儿……此刻,竟要靠“熬”?
“令猗呢?”萧衍沉声问,语气复杂。那个被长姐护在羽翼下的小女儿,目睹了全过程。
“七殿下……一直守在暖阁外,不肯离去,也不言不语,只是……只是傻傻的站着。”张德全如实禀报。
萧衍沉默。他想起密报上萧令猗在灾民营抬出“储君”和“朝廷”大义、派兵“协助”崔家管事的行为,又想到此刻她无声的眼泪。这份对长姐近乎偏执的依赖和此刻的恐惧,让他心头五味杂陈。
“让她守着吧。”沈皇后低声道,带着深深的疲惫,“或许……容儿能感受得到。”
萧衍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昭阳殿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躺在病榻上的身影。他扶着皇后坐下,自己也疲惫地坐在凤榻旁,帝王的气势似乎被抽离了几分,只剩下一个忧心如焚的父亲。
“她……太像朕年轻的时候了。”萧衍的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沙哑,“甚至……比朕更狠。对自己更狠。”他想起她在暖阁遇刺后立刻赶往户部的决绝,想起她强撑病体批阅奏章的模样,“可这江山……这担子……”他无法再说下去。作为帝王,他需要她这份钢铁般的意志;作为父亲,他痛恨这意志是以摧残她的身体为代价。
“我们把她逼得太紧了。”沈皇后眼中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自小便是。规矩,责任,权柄……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心里……何曾有过半分为自己?”她想起女儿越来越疏离的笑容,越来越冰冷的手脚,那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一个被精心雕琢的、供奉在神坛上的玉像。“有时……我真想……”她哽咽了一下,终究没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萧衍握紧了皇后的手,无言以对。殿内只剩下金猊炉中香灰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
良久,萧衍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决:“传朕口谕,自即日起,所有奏报先送中书门下省票拟,非十万火急军国大事,不得直呈储君!令猗那边……让她跟着太傅,多看,多听,少言!户部、漕运、赈灾诸事,由崔尚书……暂领。”他吐出“崔尚书”三个字时,带着冰冷的杀意,“朕倒要看看,他这出戏,还能唱多久!”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暂时减轻女儿负担的办法,哪怕这意味着要将部分权力暂时交给危险的对手,并加速另一个女儿的成长。
“那容儿醒来……”沈皇后担忧地问。
“她必须‘好’起来。”萧衍的眼神锐利如昔,带着帝王的冷酷与无奈,“至少在所有人眼里,她必须立刻‘好’起来。储君遇刺后又病倒,这消息绝不能扩散!张德全!”
“奴才在!”
“昭阳殿给朕守死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乱传消息!今日值房内所有官员、宫人,全部拘在户部偏院,严加看管,等候审问!对外就说……储君偶感风寒,需静养几日。”萧衍的指令一条条下达,快、狠、准,试图将这场风暴牢牢锁在宫墙之内。
“是!奴才遵旨!”张德全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领命。
“还有,”萧衍的目光扫过皇后苍白的面容,补充道,“让太医院……不惜一切代价。库里的千年人参、天山雪莲……只管用!朕只要她活着,好好的活着!”
“是!”
张德全退下后,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帝后二人相顾无言,只有紧握的双手传递着彼此都无法承受的沉重和恐惧。
昭阳殿偏殿暖阁内,药气浓得化不开。萧容与静静地躺在锦被中,脸色苍白如雪,呼吸微弱而急促。李太医的银针扎在她周身要穴,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萧令猗蜷缩在屏风外的角落里,抱着膝盖,眼睛红肿,死死盯着屏风后模糊的人影,小小的身体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暖阁外,风雪更紧了。那只通体雪白的貂儿,静静地趴在暖阁门口,琥珀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紧闭的殿门,仿佛一个无声的守护者,又像一个预知了宿命的旁观者。深宫的暗涌,在帝后的沉默与心痛中,无声地汇聚成更汹涌的浪潮,等待着病榻上那人醒来,再次投身其中。而他们都知道,她醒来后,只会将自己裹得更紧,更像那冰冷完美的皇权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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