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值房内,空气凝滞异常。烛火在穿堂风中挣扎摇曳,萧容与翻阅账簿的身影投在冰冷砖墙上,拉得细长而孤峭,仿佛一柄随时会折断的墨剑。陈年卷宗的霉味、新墨的涩气,以及一丝被玄色凤袍竭力锁住的药膏苦香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案牍如山,压着的不仅是江南灾情、漕运阻滞、世家算计,更是她左膝深处那日夜不休、深入骨髓的碾磨剧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有冰锥在那脆弱的骨缝里搅动。
张德全垂手侍立,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锁着案几边缘——那厚重的玄色袍角下摆。外人看来,储君殿下姿态端凝,运笔如飞,唯有他,能从那袍角下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痉挛频率中,读出主人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煎熬。冷汗早已浸透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又被外袍的厚重吸干,只留下蚀骨的寒意。
“殿下,”一名户部主事趋前,声音带着敬畏与不易察觉的紧绷,呈上一份新核对的账目,“通州新开五口粥锅,十日耗粮明细已复核完毕,损耗……在户部历年赈灾耗损的规例之内。”他特意强调了“规例之内”,眼神却不敢直视上首。
萧容与的目光并未离开手中另一份关于油膏支取的流水清单。她的指尖停在一个异常高昂的数字上,那数字对应着冰层厚度记录明显偏薄的河段。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要害:“‘规例之内’?耗米几何,需附库房支取签押、运输损耗记录、施粥发放名册三重凭证,缺一不可。油膏支用,此段河面冰层薄,耗膏量却远超他处,是何缘由?破冰后实测航道深度、宽度几何?后续运粮船只吃水与航道匹配否?抚恤银两发放名册,遗属签押指模可曾核验?” 她语速平缓,问题却层层递进,如同剥笋,直指核心。“三日之期将满,本宫要看的,是铁证链环环相扣,不是‘规例’二字可搪塞。”
那主事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捧着账册的手抖得更明显了。储君殿下明明气息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扫过来,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凛冽,仿佛能洞穿一切精心编织的谎言。他连声应“是”,几乎是小跑着退下。
值房的门被寒风推开一道缝隙,细碎的雪粒子打着旋卷入。萧令猗裹着厚厚的火狐裘挤了进来,小脸冻得发白,鼻尖通红,裘毛上沾满了雪沫。她努力压下想打喷嚏的冲动,目光急切地搜寻到姐姐依旧端坐案后的身影,紧绷的小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她快步走到案前,没有像上次那样咋呼,而是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紧绷:“姐姐,油膏耗用明细拿到了。” 她将一份盖着崔府私印的清单轻轻放在案头,同时飞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补充了一句:“那管事……眼神躲闪,写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萧容与拿起清单,指尖冰凉。她迅速扫过,目光在那个异常的数字上停留了一瞬,眸底深处寒光一闪。她没说什么,只将清单递给旁边等候的另一个主事:“即刻复核此段破冰后实测航道数据与运粮船吃水,若有差池,立报。” 然后看向萧令猗,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灾民营今日如何?”
萧令猗立刻挺直背脊,声音清晰但克制:“回姐姐,领粥秩序尚可,未生事端。混在人群里的人回报,流言多集中在担忧后续粮米能否接续,对……对油膏破冰的议论不多。”她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天寒地冻,老弱病幼实在难熬。”她并非怜悯,只是在复述观察到的信息。
“知道了。”萧容与应了一声,不再多言,重新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她的专注如同一道无形的冰冷屏障,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萧令猗默默退到角落的椅子坐下,抱着暖炉,目光却固执地黏在姐姐身上。她看着姐姐挺直如孤峰的脊背,看着她下颌线因骤然袭来的剧痛而瞬间绷紧又极力放松的细微变化,看着她握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出青白……
值房内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算盘珠子的噼啪脆响,以及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
天色已近黄昏,风雪愈发猛烈。值房的门再次被推开,带来一股强劲的寒流。这次进来的不是官员,而是身披玄青色轻甲、肩头落满雪花的卫昭。他身形挺拔如松,麦色的脸庞被寒气激得微红,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值房内的众人,最后落在上首的萧容与身上。他单膝跪地,甲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臣卫昭,奉旨巡查京畿卫戍,途经户部衙门,见风雪甚急,特来请示殿下,各衙署及通州行辕守卫是否需要增调?”
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打破了值房内死水般的沉寂。几位户部官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萧容与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卫昭身上。他肩甲上的雪正在暖意中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水痕,几滴雪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他跪在那里,像一柄刚刚归鞘的利刃,收敛了锋芒,却依旧透着沙场淬炼出的悍勇与忠诚。方才暖阁中那不顾一切扑出的身影,那双燃烧着纯粹火焰的眼睛,猝然撞入脑海,带来一瞬陌生的悸动。膝头那持续不断的碾磨痛楚,竟奇异地被这鲜活的生命力冲淡了半分。
“有劳卫卿。”萧容与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目光却在他被冻得发红的耳朵和虎口处那道新鲜的、为救她而留下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守卫安排,由羽林卫统领与京兆府协调即可。你既来了,”她话锋微转,指尖点了点案上一份关于运河沿线治安的奏报,“通州至洛水一段,流民因灾聚集,恐生事端。着你率一队虎贲精锐,即日沿河巡查弹压,务必确保漕粮运输无虞。若有阻滞,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她将一份重要的、需要铁腕执行的军务交给了他,既是信任,也是将他暂时调离这权力漩涡的中心。
卫昭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那是被委以重任的激动,更是被储君信任的荣光。他朗声应道:“臣领旨!定不负殿下所托!”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忠诚与力量。他起身时,目光飞快地掠过萧容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那挺得笔直却隐隐透出疲惫的脊背,心头莫名一紧,但军令如山,他只能抱拳行礼,转身大步踏入风雪之中。那玄青色的身影,如同投入灰色雪幕的一道惊鸿。
卫昭的到来与离去,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涟漪很快平息。值房内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案牍劳形之中。萧容与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账册,但卫昭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离去的背影,却像烙印般留在眼底。心绪的些微波澜,似乎牵动了更深处的疲惫与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份关于某处关键粮仓存疑损耗的厚册被送到案头。萧容与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语焉不详的批注瞬间涌入眼帘。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然而左膝深处猛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骨裂般的尖锐剧痛!这痛楚来得如此凶猛,瞬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意志堤坝。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殿下?!”张德全骇然失色,几乎要扑上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蜷缩在案几角落的雪貂猛地弓起身子,发出尖锐凄厉的“唧唧”声,如同警报!它琥珀色的眼瞳死死盯着主人,小小的身体因紧张而颤抖。
这突如其来的兽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值房内的官员们惊愕地抬头,看向那只躁动不安的小兽。
萧容与借着这瞬间的喘息之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手中朱笔重重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笔杆应声而断!
“废物!”她厉声喝道,声音因剧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被刻意的怒火完美掩盖。她目光如电,射向呈上这份厚册的主事,指着上面一处明显矛盾的批注,“连这等显而易见的错漏都看不出来?!重核!明日辰时之前,本宫要看到滴水不漏的凭证!滚出去!” 她的怒火如同实质,瞬间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敢去探究储君殿下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瞬间渗出的细密冷汗是否与这“错漏”有关,只当是这愚蠢的错误触怒了殿下。
那主事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抱着账册退了出去。其他官员更是噤若寒蝉,埋头不敢再看。
值房的门关上。就在隔绝了外界视线的刹那,萧容与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溃散。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支撑着身体的右臂瞬间脱力,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倒向冰冷的案几!
“殿下——!”张德全的惊呼被死死压回喉咙,他眼疾手快,用尽全力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肉垫,险险接住了倒下的萧容与。
萧容与倒在老太监怀里,玄色凤袍铺展开,如同折翼的墨蝶。她双目紧闭,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消失。冷汗如同溪流,瞬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衣领。身体冰冷得吓人,唯有左膝处,隔着厚厚的布料,张德全能感觉到那伤处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在突突狂跳!雪貂焦躁地在她手边打转,发出低低的、哀鸣般的呜咽。
角落里的萧令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猛地站起,暖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炭灰撒了一地。她张着嘴,想喊,却像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看着姐姐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张德全惨白如纸的老脸,看着雪貂绝望的呜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值房内死寂一片,只有风雪撞击窗棂的呜咽,雪貂哀戚的呜咽,以及张德全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喘息。外面,是虎视眈眈的世家和危机四伏的朝局。而这里,大梁的储君,如同风中残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无声地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力。那断成两截的朱笔,静静地躺在案头,鲜红的朱砂,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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