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买卖做得火热,叶春排好几队县兵,再发出去巡逻,除此之外,手底下的胥吏也不能闲着,正在翻名册时,看见几人从主簿廨那头出来。
“你们不是收船税么,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这里?” 叶春有些不悦,同他们比起来,望涯倒更像一个小吏。
“这就去。” 几人朝叶春拱手,仍旧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忽然有人来报,说姜亭领着陶寡妇又来了。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忽然瘙痒的瘙痒,理衣裳的理衣裳,总之都停住脚步不走了。
叶春一怔,并没有要出门查看的意思,反问:“不是交由望主簿了吗,她没办妥?” 传话的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催促道:“魏大人在外头呢,拖着也不是办法,不若让她们进来说话?” 像往常一样,打发了就好。
唯安适时地从门后露出两个圆圆的发髻,以及一双灵动的眼睛。
“罢了罢了,让她们进来。” 叶春转眼看见另一头闲散的几人,正要发作,他们便作鸟兽散,然而却未走远,同蛛丝一样生在墙后附耳窃听。
姜亭走在前头,身后跟着陶尤章,她迈过门槛,径直朝叶春去,一叉腰一扬下巴:“叶县尉,这事你还管不管了?”
叶春挠了挠头:“没有不管,只是眼下已经全权交由望主簿,怎么,她没着手办么?”
“办?就那天夜里由陈娘子领着去了,说了几句话。昨儿我跟着她一道收船税,便是要等她开口说说此事,然而船税收了,她倒是没有半分要搭理的意思,也就是说,无论是你还是她,都不愿意办了是么?” 姜亭咄咄逼人,叶春则半天也没有给个准话。
姜亭又道:“叶县尉,今明两日,我都得在家中照料老人,无法替陶娘子守夜,万一那贼人又来了,该如何?”
叶春沉吟片刻,答:“这样,你们先回去,等望主簿回来,我问问她的打算,晚些时候再给答复,可行?”
姜亭转头同陶尤章对望一眼,只好点头答应:“可别忘了。”
……
四处都在发烫。
连水面上折返的日光也能烤死一只蚂蚱,望涯咬下一口米饼,顺着鱼塘间的垄走,尽头处有座草房,门敞开着,里头有人,听见动静后端着碗出来查看。
“是张家三郎么?” 望涯问。
张三点头,等人走到跟前才道:“是望主簿呀,用过饭没有?”
望涯举了举手上的米饼,再将船税的契书递过去:“收船税来了。”
张三接过,将条子放到眼睛底下看了半晌,这才开始掏银子,却说:“我不识字,望主簿说个数,我数好了便交。”
“二百四十六文。” 望涯放眼朝远处看去,站在此处,正好能够看见陶尤章的屋后,就连什么人接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听见数目后的张三一怔,随即收好钱袋子:“要不您稍作歇息,我回家取。”
“行。”
张三走远了,望涯仍在原地,她原想进屋子里,可远处的草房忽然有人冒出头来,搬出凳子坐在门前,远远地同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了两个回合,那人索性绕了一大圈路近前来,手上提着壶茶水,另有两个陶碗。
“老三也真是的,都没给您倒点茶水。” 说着便自顾钻进张三的草房里,翻出两把凳子放在门前的阴影下。
望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凳子拉远一些,坐下后道:“原来我以为只有县学的学生才会说官话,没想到许多人都会,不但会,说得还很好,你也是,方才那位张三郎也是。”
“早些年我们还年轻,当过镖师,押着货物南来北往的,久而久之就会说了。” 说话的人也姓张,名为张桥,跟张三是远房亲戚,瞧起来也都约摸天命之年,胡须花白,手上长着黑斑。
张桥将茶碗递过去,又道:“望主簿怎么想着到这儿来收船税?昨儿我家娘子早已备好税银,左等右等也不见您来。” 按理来说,望涯应该照人丁册挨户收,并不是这样到鱼塘或者田垄间找人收。
“我是顺着鱼街一路收下来的,册子上记着张三郎的住宅在东边,到那儿去还要好长一段路,我实在走不动了,干脆就到这儿来,差他回去拿。” 望涯就着茶水将米饼吃完。
“原来是这样。” 张桥提壶,又将望涯手中的茶碗填满:“昨日我听他们说,您都收到岳五家了,我还以为今日会早些收到我们这几家,原来要到正午才收。望主簿,往后要是有什么差事,尽量还是赶在早晨办,不然到了正午,往后几个时辰都是会晒死人的,就是日落西山也不见得凉快。”
望涯又喝了半碗,张桥还想再添,却见她把碗递到嘴边,并没有喝,反道:“我是早晨出衙门的,到东厢去了一趟,对了,那儿也有个会说官话的。” 话音未落,她已经把茶碗拿下来递过去。
张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又倒满茶碗。
望涯略微挑眉,但很快恢复往常,笑问:“是一个叫王二九的,你认识么?”
“巧了,是认识,原先同我们一道送货的,长我们几岁,今年也该有六十二三了。” 张桥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那人性情有些古怪,我们回乡后便不同他来往了。”
“此话怎讲?”
张桥摆摆手:“吝啬,吝啬至极,简直是一毛不拔,对谁都一样。他先前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统共六个,只养活了一个大郎。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其他几个,都是早夭,怎么夭的?都是活活饿死的,连口米汤都不舍得喂。”
“当真有此事?真是作孽。”
“千真万确。”
望涯喝完手里的茶,张桥又要添,她摆了摆手,将茶碗放到地上:“不过早晨到那儿去,见他日子过得还不错,养了条油光水滑的大黄狗,有这么肥。” 她比划着。
张桥见她比划的动作,心想这哪里是狗,分明是猪,或者虎,总之不会是狗:“这就不清楚了,或许是他大郎养的,若是不用他花银子,无论别人怎么上树下海杀人放火,他都不理会的。”
望涯应了一声,并没打算接这个话头,反倒拔了些草,用来搓掉鞋面上的泥。
“望主簿,东厢那么远,您怎么不让乡书手去收,不然这样来回,是要耗费许多力气的。”
“我过去是对人丁簿和田地,今儿对了,往后就不用再跑一趟,那地方实在偏远。” 望涯起身,伸了伸腰板,感慨道:“此地风景怡人,山川秀美,尽收眼底呀。”
张桥也跟着站起来:“望主簿雅兴,我们这些粗人日日看年年看,也只看见脚底下的泥沙而已。”
两厢胡乱攀扯着,打远处来了一个娘子,正是陶尤章,见她回到屋里,没过多久便挑着担子出去了。
“那是陶娘子。” 望涯说。
张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不真切,大抵是吧。”
望涯闻言,回身看了眼张桥:“你眼神不好?方才的张三郎貌似也是。”
“都这个年纪啦,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望涯一笑,眼神不好,倒还能大老远就提着茶壶过来。
等陶尤章挑了一担子水回到住处时,张三也带着他的船税回来了。
……
陈珠玉理了一沓绣好的方帕,却不急着拿出去,反倒在衙门前帮手,直到鱼干收买得差不多了,行人渐少,才犹豫着靠近贺川。
怎料贺川先开口问:“陈娘子,早先望主簿提过,说是您手里有刺绣可以买,可否让我看看?” 就算望涯不提,她也要搜罗搜罗此地的纹样,眼下京城的成衣铺子中时兴的都大差不差,贺氏要想从中杀出重围,必定就要拿出些与众不同的。
陈珠玉赶忙点头:“是有,稍等片刻,我回去拿来。” 她走出两步,却又回头:“不若你随我进来,有许多呢。”
贺川应下,回身同贺微交待几句,便跟在陈珠玉身后进了县衙后院。
陈珠玉已经收拾出来的有很厚一沓方帕,另有一副篇幅不小的绣画。
贺川一一翻看,陈珠玉的绣工是极好的,挑不出差错,可纹样却不出挑,她绣的京城里不缺,卖倒是能卖,但不能盈利,她不会为了这种货物千里迢迢跑一趟南边。
“陈娘子绣得很好,可有其他花样?”
陈珠玉看出贺川不怎么想收,她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连忙道:“有,贺掌柜想要什么花样,我都能绣的。”
贺川沉吟片刻,又问:“旭间县可有特色的纹样或工艺?”
“有!” 陈珠玉俯身,从床底下拖出口落灰的箱子,里头装的都是旧物件,最底下压着块方帕,是初来旭间县时,魏冰为安抚她在街面上买的,上头绣的是海浪,纹样并不规矩,也不重复,后来才知道,这是潮信。
贺川小心接过,帕子的底色已经有些发黄,可绣的纹样仍旧闪着银光,除去海浪,还绣有日月星辰,银光正是星辰上贴着的微小的银箔贝壳片。
“这是什么景象,日月共天,星辰遍布。”
“你看,日月照应十二时辰,每个时辰的潮汐不同,可若只有潮汐日月,便不够灵动,添上星辰海鸟,正是旭间县的美景。” 当时的陈珠玉并没有心情欣赏帕子上的景色,甚至不想看见这条帕子,她恨魏冰无能又懦弱,一贬再贬。但她不得不认命,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将日子经营得不错,在偶然的一天里,她终于瞧见了帕子里的玄妙,于是把它小心珍藏。
许多年过去,帕子变老了,她也变老了,一成不变的只有魏冰的得过且过。
好在如今,他也有所改变。
整个旭间县都有了一丝变化,或许是因为交了船税,因为这支商队,因为新来的望主簿。
“是这个了。” 贺川笑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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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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