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会有另一顿拷打。
但她只是松了捆人的绳索,一脚踢在膝窝上,岳五使不上力气,顺势跪倒,膝盖重重砸在碎陶片上,想起身,但随即头上又落下一个陶碗。身上的伤口阵阵刺痛,可比这更难挨的是一颗胡乱蹿动的心,以及四周长久的沉默。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
从记事起,偷鸡摸狗已然是家常便饭,可渐渐的,这些都变得索然无味,或许还会换来阿爹的一顿毒打,于是他不再做了,不过半年的光景,原来龌龊不堪的人,就像盐水一样结出了一层雪白的壳,看起来还算可爱。后来,他给一个老画匠当了学徒,老东西有两个貌美的女儿,一个婀娜多姿,一个小家碧玉,她们都是狐媚子,终日在他眼前晃荡。
可她们又太谨慎,窗户是封死的,门是锁死的,连一根发丝都不肯留下。
幸好,老东西的续弦也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比起两个小的欲擒故纵,她就是明目张胆地勾引自己了。她总是在纺布时敞着门,总是坐在院子里给孩子们缝缝补补,总是弯下腰捡东西,总是在他面前走路,总是会往他的碗里多添几勺米,总是勾引他。
于是趁着老画匠不在,推门而入,眼看快要得手,怎料两个短命鬼闯了进来,三人把他捆进猪圈。等老东西回来,怒不可遏,更是把他同狗一样拴着拽上街面,大街小巷走了三个来回。好在,因为无凭无据,他非但能够脱身,还反过来告了老东西,从他手里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赔银,这些银子恰好足够他回到旭间县,盖一间草屋,娶一个女人。
旭间县无人知道他曾经历过这样一场无妄之灾,但他自己却无法忘怀,那三个女人,是真真有滋有味呀。
幸好,上苍为了补偿他,让他在街面上看见了陶尤章。
她是个寡妇,同样勾引他,会从自己身旁经过,会从自己家门前路过,会来来回回挑水,会给他的孩子塞蜜饯,会在门前择菜,会把窗户封死,会把门锁上,会给自己留一个墙角,会给自己留一个房顶。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可她偏偏还要立牌坊,去县衙找叶春,找陈珠玉,嚷得人尽皆知。
既然如此,那便遂了她的心,把她画进册子里,人尽皆知好了。
陶碗落下。
望涯也休整好了,她将衣袖挽高,再把岳五的头发捆在原先捆着岳五的柱子上,让他像一张快要折掉的弓。
岳五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的神情,脸上就被盖上了一张宣纸,薄薄的纸浇透了茶水,竟也能叫人喘不上气,耳边是她鬼差一般的声音:“你猜猜张氏兄弟在这些手段下,会不会守口如瓶?”
“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样忠心耿耿。”
“是不是有人逼你这样做的?”
“叶县尉说你本性不坏,那一定是有人逼你这样做了,是谁?”
“说出来,本官会替你做主。”
沉甸甸的一沓宣纸被揭起一角,岳五活过来了,像一只刚出世的畜牲,开口的第一句啼哭便是:“我认,可她姓陶的也并不无辜!”
不知何时,狂风骤雨竟已停歇,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鸡鸣,望涯这才发觉已经天亮了,她还有船税要收,于是起身,搓了把脸,拿过书吏手中的纸张仔细翻看,最后收好,朝书吏颔首:“有劳,今日就到这儿了。”
书吏可算松了口气,正要走,又听望涯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簿,小的姓宁,单字一个闲,年二十有七,原是宁庄子的人,托了家中二叔的福才举家迁到这儿,家中有两位兄长,三位阿姐,都各自成家了,我有一位发妻,双亲健在,还有阿婆,读过的书不,不多……”
书吏手上一沉,是望涯将一个窝头放上去,然后摆了摆手:“别睡太沉,有事得赶回来。”
宁闲咽了咽干涸的嗓子,连连点头,等出了衙门才想起咬上一口,但很快牙根发酸,像啃了一口衙门里掉灰的老墙砖,吐出来一看,先是一怔,随即猛地回头。
方才吃进嘴里的,是块银子。
正午前,宁闲赶回去了,门前有个正在张望的娘子,一瞧见她的身影赶忙就迎了上来:“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宁闲摇头,揽过娘子回屋去,随即关上门窗,日头被尽数隔绝在外。
她也得以褪下衣物,仰头长长叹出一口气,身旁的娘子将早就备好的帕子浸湿,顺手替她擦拭脸上的汗珠:“那么着急把你叫出去,我还以为出大事了。” 又问:“没被发现吧?”
要不是她那短命的郎君像个潜水王八一样扎进水里不见了踪影,也不用冒着这样的风险让宁闲的胞妹宁贤顶上去,害她终日提心吊胆。
宁贤笑答:“没有。”
“要不还是算了,我们回庄子去,苦是苦了些,可不用这样担惊受怕。你放心,嫂嫂无论如何也养得起你的。”
宁贤仍是笑,但摇了摇头。她同宁闲是双胞,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各自的品性却大不相同。宁闲人如其名,闲汉一个,但架不住他命好,房子田地都有了,连亲事都是长辈一手定下的,没过多久,家里求爷爷告奶奶地花了许多家当,才使银子买下这个‘书吏’的名头,可他去了几日,觉得苦闷,觉得无趣,觉得受人摆布了。
于是宁贤当了嫁妆,拿这笔银子给他做盘缠,让他同天上盘旋的海鸟一样,飞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回这个囚笼了。
宁闲一把鼻涕一把泪,收了盘缠,当真走得头也不回。
身后的宁贤乐开了花:“滚吧,越远越好。” 县衙里有个那样的主簿,不正是她的机遇么?
与此同时,她的‘机遇’,正在院子里狼吞虎咽。
岳五认罪,认的是窥视陶尤章的罪名,在过去三年内,他试过各种法子窥视陶尤章,尤其当她一遍遍挑水路过自家门前时,意味着她要沐浴了,且她向来不会在白日里沐浴,通常会等到晚上。
而陶尤章屋舍并未设有篱笆,岳五的行径甚至算不上‘夜入人家’。
可案子当真就这么简单么?
如果只是这样,又何须有人替他望风。
“叶县尉回来了。” 唯安推门而入,赶忙问:“他回来了,案子会不会要还给他了?”
望涯起身,舀上一瓢水把碗涮干净:“不会。” 他已经同魏冰商议过,此案交给她审理,倘若反悔要回去,其中必定有鬼。
“不再歇会儿吗。” 唯安看着望涯再次远离的背影,正要跟在后头出去,怎料这位大人像是在背后长了几双眼睛:“把字练了,别乱跑。”
……
“叶兄,可算回来了,正有事要同你说呢。” 望涯把叶春请到耳房,从怀里拿出岳五的供词递过去。
叶春看了半晌,眉头紧锁:“这人面兽心的狗东西,亏我还替他说话!” 他一怔,又问:“你想同我说什么?” 拿到供词,该给魏冰才是,为何做贼一样找上他。
“叶兄可还记得,你我一道在鱼塘那片取证时,我说当时有狗叫,且姜亭的证词中,也曾提过一嘴,那夜唯安来接我时,同样也听见了,可你却说,张三郎不会养狗,与他同族的张桥也无,那么哪儿来的狗呢?”
叶春有些摸不着头脑,也当真盘了几下自己的头:“狗它长着腿啊,从哪里跑过去的也说不准,再说,这同陶寡妇的案子有何干系?”
“你再想想,为何你屡次蹲守,姜亭屡次蹲守,甚至陈娘子也去过几遭,都没有遇见岳五呢?”
此话一出,叶春才仿佛悟到了什么:“走了风声。”
望涯点头,却道:“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替他盯梢。” 她说着,拿出本册子翻开,再用炭笔在上头画了两个点,以及一条曲折的线:“这是你从县衙到陶尤章屋舍的路,对不对?”
叶春称是。
望涯接着画,在接近陶尤章屋舍的那段线左右两旁,各自画了几个畸形的方,叶春用手指了其中一块:“这是张三守的鱼塘。”
望涯连连点头,由此,叶春陆续指认出了余下鱼塘的塘主,以及看守的人,甚至家住何处,有几口人,都无比清晰,望涯也在‘鱼塘’上各自做了标记,最后,将鱼塘前,到陶尤章屋舍的那段小路标粗。
“无论是谁,要想找陶尤章,都得经过这条路。”
而这条路在鱼塘上,尽收眼底。
叶春忽然抬眼看向望涯:“你的意思是,是他们在盯梢?”
“只是怀疑。”
“可前夜岳五作案时,你却能路过,且不让盯梢的人察觉?”
望涯又画了一条线,一头是衙门,另一头,同样是陶尤章的屋舍,可这条线要比第一条绕上许许多多,像一团乱麻,要是能抠出来抻直,大抵能有十倍:“这是我收船税的路,叶县尉若是不信,大可挨家挨户问。那日我走了三十二户,最后一户在这儿。” 她圈了个点,从点再牵一条线到陶尤章那儿,这条就比前面两条都要简单笔直。
然而却不是路。
“乘船?” 叶春问。
望涯放下笔:“是呀,你别忘了,除了船税,我还得查偷捕的事,正好顺水,就租了他家的船,巡了一段,巡到渔排再下船时,正好就到了陶尤章门前。这不是临时起意,是当日一早出门前就规划好的,否则唯安也不能来接应,对不对?先收船税,然后查偷捕,最后找陶尤章。”
叶春将册子上的路线看了许多遍,确实如她所说:“为何最后要找陶尤章?”
望涯袖手:“你知道陈娘子到陶尤章那儿住了几宿吧?”
叶春点头。
“后来陈娘子也托我查查这件事来着,她说毕竟叶县尉是有家室的,成日里往寡妇门前跑,不像话。可若让其他什么胥吏去,更不像话了,只有我了不是?要不是陈娘子所托,我也懒得惹这一身麻烦呀,光是账目就够我头疼的了。”
叶春沉吟许久,自顾将来龙去脉捋了一遍,这才道:“同我说这些,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是有,先前说过的,是谁给岳香透的消息,这个得查。”
“行。” 叶春随即就要去办,望涯却将册子翻了一面,上头写了些条例:“且慢,叶大人,刑房中还需您来安排。” 她的职权只有审理案子,实际上对于刑讯,以及监牢,并无管辖的权利,为防叶春不满,还是由他亲自办才好。
叶春看了一眼:“这是否太过火了,把人折腾死了怎么办?”
望涯摆摆手:“你我尚不清楚衙门通风报信的是谁,万一那人起了歹心,将岳五毒死,这案子还怎么查?断水断食,是在保他的命,况且,岳五此人屡次翻供,自始至终都在抗拒官府,并无悔过之意。”
所言在理,叶春点头应下。
直到叶春安排好刑房事宜,望涯才真正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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