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这个鱼小,但味道鲜美,骨头也能吃。”魏冰从厨下端来一锅炖杂鱼干,今日陈珠玉不在,一早就去找了商队。
叶春将桌椅板凳摆好,望涯则抱了一摞碗筷过来。
“都坐。”岳五的案子耽误魏冰吃饭了,他险些饿死,望涯同样,低头刨下两口粥,就听魏冰道:“用完你到盐场去一趟,昨儿巡检司递了公文,有一桩走私案要旭间县协查。”
叶春应下:“正好,陶寡妇的案子便交由望主簿查了。”
望涯点头:“魏大人还请尽快给我批文,下官好立马着手查。”
……
关大雨并未同往常一般昏昏欲睡,反倒在架阁库外打转,叶春手底下的王小舟才来过,要他无论如何也得拖住望涯的脚步,让她慢些到岳家去。
“呀,小望主簿,天气炎热,我带了饮子,一同喝点?”关大雨谄媚地笑着,怎料望涯并未拿正眼瞧他,自顾填了查档簿,领过牌子,由一员书吏陪同着进去了。
关大雨瞥了眼查档簿,上头赫然写着:核验鱼街岳某户丁口。
库房内,望涯翻阅了岳五一户的册子,岳五双亲于去年病逝,有两位兄长,一位姊妹。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妻子岳香原是西乡人,母亲姓王,是从东厢嫁进西乡,再迁到城内,后来同岳五家结了亲,不久后也都撒手人寰,同岳五不一样,岳香无兄弟姊妹,倒是有许多表亲。
关大雨仍在库房外等待,见望涯出来,赶忙又迎了上去。
“怎么样,小望主簿,里头太热了,来点饮子?可甜了。”
望涯朝外走,她得去找一趟陈珠玉,边走边回头打量关大雨,然后问:“你犯事儿了?”
关大雨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前些日子老眼昏花,账目上怕是有些纰漏,想请您替我查一查。”
望涯忽然发笑,关大雨在账房算数时,她还不知道在哪条阴沟里玩狗屎呢,就算做了错账,他都发现了,再查一遍不就明白了么,还要请她看,不是让她顶罪,就是要给她下绝户网。
她笑得关大雨心里发毛,连忙低下头赶路,再抬头时已然到了衙门外,却始终没等来她的回应,只能任由她逐渐远去。
关大雨看着远去的身影,忽然一甩衣袖,他不管了,不过看了两眼画册,难不成还要因此得罪一个人么,况且看了又如何,律法上又没说不让看。如此想着,他回过身,果断回去将饮子喝得一干二净。
望涯快步朝酒肆走,方才吃饭时魏冰提了一嘴,说陈珠玉一早就去酒肆找贺川了,她只能碰碰运气,倘若她们这会儿不在酒肆,那她就得再多花些功夫了。
幸好,酒肆前还盘踞着商队的人。
陈珠玉同贺川才从乡下回来,收了一箩筐的帕子,此时正把它们一一摊开,将上头的纹样和绣法记到册子上。
“太好了,你在这儿。”望涯先同他们见礼,接着就问:“陈娘子,衙门里有谁是东厢的人么?”册子上记着的,无论是胥吏,书手,还是过往的揽户,都没有东厢的。
陈珠玉思索良久,才答:“你可以问问姓王的,原先旭间县姜姓居多,后来开了港口,就姓什么的都有了。姓王的最早就聚居在东厢,如今有些迁到各处,可大多也是沾亲带故的,对了,你要是往东厢走,最好带上几个人,那边的人可不好说话,一旦吵起来,他们就顾不得什么王法了,抄起锄头弯刀就是砍。”
望涯应下,没留给贺川话口,就已经匆匆离去。
此时,岳五房门前守着两个半人高的孩童,任谁说话也不应,一个神色发恨,扎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像个滑稽的门神,另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目光空洞,但腰间的干粮十分充足。
与此同时,望涯奔回衙门,从魏冰手里领了批示,准许搜查岳五住宅,于是点名,带了两个眼歪嘴斜,腿脚不利落的书吏,抬上一口大箱子,去搜查了。
直到看见望涯,唯安才收了那副钟馗似的神情,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美中不足的是,缺了颗门牙,望涯抬手摸了把她的脸:“你牙呢?”
“今早掉了。”
宅子四周探头探脑地都是看客,望涯就近招招手,呼来一位邻人作证,接着一挥手,身后的两个老书吏就七手八脚地进宅子了,此时宅子里无人,岳五在监牢,岳香也被扣在衙门里,得由叶春从巡检司回来再审,余下两个儿女此时正在陈氏的族学中。
两个书童还守在门前,被招进去的邻人东张西望,有些手足无措,他听不懂官话,只莫名在一张文书上按了指印,而眼前的三人里,他见过为首的那位,前不久还上门收船税来了,虽然心中疑惑,但能站在最前头看热闹,还是很乐意的。
望涯上回来过这儿,屋子并不宽敞,陈设也不复杂,进屋后径直朝架子上的书册去,每一本都粗略翻看,未发现端倪的则放回原处,忽然有位书吏递过来一张纸片:“这个要带走吗?”
她接过来一看,上头画着两个孩童正在玩耍的场景,四周陈设正是在屋内,笔画简洁,却能看出画工老练精准,除此之外还有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一只不像母鸡的母鸡,带着一群奇形怪状的小鸡,以及不慎掉落的墨滴,另有:人、大、贰、叁、肆字样。
字迹潦草混乱,显然是孩童的练笔。
“嗯,带走。”
……
“不若沉到水里!”
“浸水了水捞出来还能看见端倪的,我看还是一把火烧了。”
“那是一把火么,满屋子的画册,真烧起来漫山遍野的烟,想不查过来都难!”
王二九抬手掏了掏耳朵,众人见他有所动作,纷纷闭了嘴,接着就听他说:“急什么,岳老五是被捉了,可他一双儿女还在陈氏的族学里,他发妻岳香,不也要指望我们过活么,但凡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出卖东厢是什么下场!” 他抿了口酒,眉眼都皱成一团,却餮足地砸吧砸吧嘴。
继续道:“小舟说,姓望的小王八要搜岳五的房屋,让她搜,尽管搜,真能搜到什么,我就跟她姓望。但你们记住,不要她还没搜到什么,我们东厢就先乱了阵脚,把屋子锁好,谁也别让进了,等风头过去再继续经营,别浪费了,还有,各自知会主顾,别让他们白跑一趟。”
都交待妥帖后,王二九的房子内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他起身从柜子里端出一碟猪头肉,临吃前还检查了门窗,确认四下无人,才放心大快朵颐。
刑房内。
屋外传来阵阵蛙鸣,角落里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望涯的衣袖卷起,官帽搁置一旁,手掌上缠着几圈麻绳,另一端沾了盐水,混着血液,一下又一下抽打在被捆死的岳五身上,此时的她已然剥下那副温润的皮囊。
暴戾得不像人。
然而这一切的来源,是在某个遥远的冬夜,有个姓曹的蛰伏许久,等一个愚蠢无知的人离开后,翻过窗台,对那个可怜的女人下了毒手,而她明明听见了她的呼救,却还是同鬼一样飘远了。
蛙鸣骤停,紧接着又是瓢泼大雨。
她总算收手,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将一纸文书拎到岳五跟前:“强盗案,你认是不认?”
岳五目光涣散,汗珠滑进他的眼眶,叫他看不清当下的处境,他甚至叫不出声,只能发出声声呜咽,否则那把匕首就会割下他的舌头。
一旁抄录口供的书吏手止不住地颤抖,额上的汗掉到纸上,他已经换了第四张纸了,正取了第五张时,岳五认罪了。
但案子才刚刚开始。
望涯抓了把干草胡乱擦了擦手,接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将其展开:“一码归一码,现在审的是陶尤章案。”
书吏明白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赶忙取了新纸开始记录。
“陶尤章呈的诉状,告你屡次窥视,一撬门窗,二凿屋顶,三挖墙角,迄今已有三年,可有此事?” 实际上,陶尤章并未径直状告岳五,毕竟岳五只认了昨夜的窥视,倘若贸然状告往年,若岳五不认,她反倒会落个诬告的罪名。
“草民冤枉……”
书吏抬手擦了把汗,他统共当了六日书吏,往前数五日,都过得逍遥自在,怎料今日风云突变,被这位望主簿亲自叩响宅门,笑着请回了衙门,原以为是桩美差,但如今,他是真想要回那六两银子,安安分分种他的地去。
岳五不肯认,望涯竟也没再抡圆了胳膊抽他,反而倒了一碗茶水,亲自给他灌下,然后将空碗放在他脑袋上,轻声道:“别动,砸碎了我还得抽你。”
“不是我为难你,是实在没法子了,你说说,窥视而已,要我怎么查,要魏大人怎么判?此时你若认了,两罪并发,只取最重的,不过一千五百里,只遭一次罪,可若等日后再被翻出来,非但要遭两回罪,还得叠上旧案,你仔细盘算盘算,这笔账不难算的。” 望涯拍拍他的肩膀,惹得岳五连连呜咽,却不是因为疼,而是脑袋上的碗摇摇欲坠。
她继续说:“你再想想陶尤章,三年了,她没有一日想过放手,如今陈娘子,姜亭,要不了多久,整个旭间县都会知道这桩案子。你逃过初一,当真还能躲过十五吗?”
岳五仍旧咬着牙关不肯松。
“每回你到陶尤章的住所行窥视行径时,是否有人替你把风,是张三,还是张桥?你为何窥视,他们又为何愿意替你把风,其中必定有利益往来,何来的利益?你窥视后,回去说给他们听了吗,还是……画给他们看了。” 她展开纸片,上头画着两个玩耍中的孩童。
屋内渗雨水,雨滴掉进了岳五头上的碗中。
见岳五不答,望涯抬手,用食指轻轻顶翻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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