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苏芒的生活表面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旧早早来到博物馆那间位于角落的修复室,换上白色的工作服,将自己沉浸在线装书、矿物粉末和等待修复的文物之间。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土沁、老木头和化学试剂的味道,这让她感到安心。只有贴身收藏的那枚玉环,时刻提醒着她那晚拍卖会的惊心动魄。
她尝试着不去想陆寒州那双深邃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也不去想师父口中那语焉不详的“力之脉络”和陆家祖上的关联。当务之急,是找到替代“星尘砂”的方法,或者筹措资金,等待下一次机会。那件“月下独酌”青玉笔洗的修复工作不能无限期拖延。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上午,修复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博物馆的刘馆长亲自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谨慎的笑容。
“小苏啊,忙着呢?”刘馆长搓了搓手,目光在摆满工具和文物的长桌上扫过。
“馆长。”苏芒放下手中的软毛刷,站起身。刘馆长平时很少直接来修复室,尤其是带着这样一副表情。
“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刘馆长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激动,“寒宇集团,对,就是那个陆寒州的寒宇集团,决定向我们博物馆捐赠一笔高达五千万的专项基金!专门用于支持古物修复与研究,特别是战国时期玉器以及稀有矿物应用方面的项目!”
苏芒的心猛地一跳,握着软毛刷的手指微微收紧。来了。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男人。他果然没有放弃,而且用了这样一种……让她难以拒绝的方式。
“这是好事啊,馆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馆里的经费一直不宽裕,有了这笔钱,很多搁置的项目都能启动了。”
“是啊是啊!”刘馆长连连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脸上堆起更和煦的笑容,“不过呢,寒宇集团那边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他顿了顿,观察着苏芒的脸色,“他们指定,这笔基金的对接和使用,必须由你,苏芒,来主要负责。”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时,苏芒的心还是沉了一下。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刘馆长见她不语,以为她担心工作压力,连忙劝道:“小苏,我知道你醉心技术,不喜欢这些行政和应酬的琐事。但这次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不仅是对博物馆,对你个人的专业发展也是极大的助力啊!想想看,有了充足的资金,你可以尝试更多前沿的修复技术,甚至可以组建自己的团队!而且,对方明确表示,尊重你的专业判断,绝不会过多干涉。”
尊重专业判断?苏芒在心中冷笑。陆寒州这一手玩得确实漂亮。他绕开了她个人的拒绝,将合作提升到机构层面,用博物馆的发展和她的专业追求作为筹码,让她无法说出一个“不”字。如果她坚持拒绝,不仅会让馆长为难,更可能让博物馆错失这笔重要的资金,这绝非她所愿。
这是一种温柔的胁迫,比直接的威逼利诱,更让她感到无力。
“小苏?”刘馆长见她久久不语,有些忐忑地唤了一声。
苏芒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我明白了,馆长。既然是馆里的安排,也是为了工作,我会负责对接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太好了!”刘馆长长舒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我就知道小苏你识大体!相关文件和初步的接洽会议,我会让办公室安排好通知你。好好干!”他拍了拍苏芒的肩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修复室。
门被轻轻带上,修复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苏芒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庭院里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银杏树,金色的叶子簌簌落下。她感觉自己就像那风中落叶,看似有选择的自由,实则被无形的气流裹挟着,落向一个既定的方向。
陆寒州。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正在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合拢。
第一次正式接洽会议,被安排在了三天后,地点就在博物馆的贵宾会议室。
苏芒提前十分钟到达,她穿着一身严谨的深灰色职业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冷专业的气质。她试图用最专业的铠甲,来武装自己,应对即将到来的交锋。
然而,当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那个男人在馆长和几位高管的簇拥下走进来时,苏芒还是感觉到了一瞬间的呼吸凝滞。
陆寒州今天穿了一身熨帖的深蓝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少了几分拍卖会那晚的极致冷峻,多了几分商界精英的沉稳与内敛。但他的气场依旧强大,一进门,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不自觉地肃穆了几分。他的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长桌旁的她,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
“陆总,这位就是我们馆最优秀的青年修复师,苏芒,也是本次专项基金项目的负责人。”刘馆长热情地介绍。
陆寒州几步走到苏芒面前,伸出手,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商业化的微笑:“苏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期待合作。”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有力,带着微凉的体温。苏芒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触之即分。“陆总,您好。感谢寒宇集团对文博事业的支持。”她的声音平稳,带着职业性的疏离。
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却带着一层薄茧,与他接触过的所有名媛千金都不同。陆寒州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那短暂的接触,却让他心头那点兴味更浓了几分。
会议正式开始。大部分时间是由博物馆方面介绍基金的使用计划和预期目标,陆寒州只是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性问题,目光却大多时间落在对面那个低垂着眼眸,专注记录或偶尔补充说明的女人身上。
她今天的样子,和拍卖会上那个清冷决绝、后台那个出手凌厉的她,又有所不同。严谨,认真,带着一种学者般的固执。像一本装帧朴素却内容艰深的古籍,引人想要一探究竟。
“……关于‘星尘砂’在脆弱矿物粘合方面的应用,我们前期做了一些理论研究,但苦于缺乏实物进行实践。”轮到苏芒介绍她负责的技术板块时,她提到了这个让她耿耿于怀的名词。
陆寒州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星尘砂’?”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苏芒,“听起来是很特别的材料。如果后续项目有需要,寒宇可以动用资源帮助寻找。”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完全忘了正是他亲手在拍卖会上夺走了她志在必得的那一瓶。
苏芒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她抬起眼,第一次在会议中直视他:“多谢陆总好意。不过,寻找替代材料,本身也是我们研究的一部分。”她拒绝了他的“帮助”,语气不卑不亢。
空气中似乎有瞬间的凝滞。刘馆长等人有些紧张地看着两人。
陆寒州却并未动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却瞬间冲散了他脸上些许的冷硬。“苏小姐专业态度,令人钦佩。”他转而看向刘馆长,“基金的初步方案我认为很完善,细节可以后续由团队跟进。我希望这笔钱,能真正用到推动技术发展的刀刃上。”
会议在一种表面和谐的氛围中结束。刘馆长等人簇拥着陆寒州,准备送他离开。
陆寒州却停下脚步,对苏芒道:“苏小姐,关于战国玉器修复的一些具体技术问题,我想再单独请教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
刘馆长立刻识趣地带着其他人先行离开,临走前还给苏芒递了一个“好好把握机会”的眼神。
转眼间,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苏芒站在原地,身体微微紧绷,像一只随时准备应对危险的小兽。
陆寒州没有靠近,他只是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博物馆仿古建筑飞翘的檐角,声音低沉地响起,不再是会议场上那种公事公办的语调:“苏小姐似乎对我很戒备。”
“陆总多虑了。”苏芒垂下眼眸,看着光洁的桌面,“我只是恪守工作本分。”
“是么?”陆寒州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那日在后台,苏小姐的身手,可不仅仅是‘恪守本分’能解释的。”
他终于提到了那天的事。苏芒的心提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情势所迫,自卫而已。不值一提。”
“自卫?”陆寒州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男士香水味隐隐传来,带着一股压迫感。“那种程度的力量,恐怕不是普通的‘自卫’能概括的。我很好奇,苏小姐师承何处?或者,你的力量,从何而来?”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锐利得让人无所遁形。
苏芒猛地抬起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被她压下。“陆总,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们讨论的应该是基金和项目。我的个人情况,与工作无关。”她试图划清界限。
“个人情况?”陆寒州低笑一声,那笑声带着一种磁性的蛊惑,“如果我说,我对你的‘个人情况’,比对这个项目更感兴趣呢?”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步步紧逼。
苏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陆总,我说过,我的力量,不是为了满足谁的好奇心。如果您对合作附加了工作以外的条件,那么我想,这笔基金博物馆可能无法接受。”
她不惜以放弃基金为威胁,也要守住自己的底线。
陆寒州静静地看了她几秒,女孩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执拗。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或谄媚或畏惧,唯独她,一次次地试图将他推开。
“好吧。”出乎意料地,他率先让步了,往后退回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商业口吻,“工作是工作。我会尊重苏小姐的专业领域。期待下次看到你们的研究进展。”
他说完,微微颔首,便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会议室。
苏芒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与陆寒州的对峙,耗费的心神远超修复一件复杂的文物。
他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凝视,会从中照见什么,或者,被其吞噬。
而离开会议室的陆寒州,坐进等候在门口的黑色轿车里,对前排的陈助理吩咐道:“‘星尘砂’的消息,继续留意。另外,”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皮质座椅,“查一下她从小到大的经历,特别是……她接触过哪些特别的人,或者,受过什么特别的伤。”
他有一种直觉,她身上的秘密,远比她展现出来的力量,更加深邃。而揭开这个秘密的过程,本身,就足以让他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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